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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匏土革, 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

匠人姓苗, 年六十四,居于京城的西南坊市,一条满墙爬满凌霄花的长窄巷子里。

这日?一早起床后,迎着寒露凉光, 边提着小紫砂壶往嘴里灌茶,边嘬嘬地逗弄笼子里的八哥。给?鸟喂食后, 才挺着大肚往门?外去, 慢悠悠地,直走到巷子口, 在一株垂柳树旁的馄饨摊子落座。

“一大碗的笋蕨馄饨, 多加辣子。”

“哎,您坐会?儿,马上好!”

摊子不大,只小夫妻两个忙碌。

大筒里满当地滚着骨头汤,清透白亮,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噗呲噗呲地沸着水,往里丢入十五个新?包的大馄饨, 待过熟透,抄子捞起, 倒入碗里,给?加上骨汤。

木柜的小抽屉全都打开, 依次加酱油、陈醋、香油、小葱,再是?一满勺红腻油亮的辣子。

妻子方擦净桌椅, 要接过丈夫手里的碗,送去给?客人。

“我去送。”

丈夫望一眼她的肚子,憨道:“你?歇会?,可别累着。”

妻子搓洗抹布,斜他道:“现?还不忙,要等会?忙起来?,你?一个人来?得赢?”

馄饨摆到桌上,匙子一舀,油辣子侵入汤里,翻动出喷香的热气来?,直朝鼻子里钻。苗匠人撅起两寸短须,低头吹着气,笑道:“这是?有?喜事了?”

“昨日?才诊出的,回家去昏了,找大夫来?看,原是?有?孩子了,还吓我一大跳!”

“好事,头先几月要注意些。”

“大夫也是?这般说,我让她别来?,偏要来?。”

……

苗匠人在这家馄饨摊子吃了十余年,与之闲谈几句,等圆肚里热乎乎,将铜板给?了,才捏着茶壶,又喝口茶,往自己的铺子去。

铺子离住的地不远,就一刻钟功夫。做的是?典当古玩、修理器物等一些闲杂生?意。

徒弟早半个时辰前就挪开板子,敞开铺门?迎客,见?苗匠人来?了,忙上前说:“师傅,那梁商人又来?了,就坐里头等您。”

苗匠人走进去,不等那人开口,径直挥手道:“不卖,你?走吧。”

梁商人起身道:“上回的价你?不满意,我便?再加一千两。”

苗匠人仍然摆手,“不卖。”

梁商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个价,道:“我再给?八百两,我是?真心喜欢那东西。”

一番纠缠,苗匠人烦了。

“那是?卫提督留下的东西,人是?为国战死?,不管出多少价,我都不卖!”

也怪他那日?没留意,将八音盒露外,让这姓梁的瞧见?,要买去。

梁商人被这死?活不卖的态度给?激怒了,道:“嘿,我看是?你?想私自昧下!”

苗匠人赶人:“走走,别搁我店里,耽误生?意!”

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把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花,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 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耐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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