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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半年来, 自卫陵进神枢营任职中军司官后,恪尽职守,每月只得休沐两日, 不再如从前时常肆玩。加之另一个混世魔王温滔因纵火杀人、抢掠民女等罪名被判秋后处决,偌大的京城没了两人的逞凶争斗,一帮混玩的膏粱子弟偶感?无聊。

五月十二这日,距上回卫陵宴请,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是为其十九生辰。

仍在岁寒堂, 请了?两个貌美的歌伎弹唱曲子。

珍馐佳肴延摆满桌, 美酒续盏簌簌不断。

席上有人听闻陆家有意?结亲的事?,打趣那次寿宴他也去了?, 惊鸿一面?那白小姐, 真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那样的大美人实是难寻,可堪万里挑一,卫三竟还看不上,不知要娶个什么神女人物了??

这话撩动的众人心意?波澜。

此人在歌榭妓院阅女无数,极有经验,只需观一观女人的面?相身?段,就知内里。

难得见他夸人, 那白小姐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皆举杯去问?卫三。

被一同?邀来的洛平捏紧筷箸, 暗下皱眉。

卫陵却浑不在意?,与他们大笑。倘或世上真有神女, 他也没什么兴趣。

有人满面?通红,结巴道:“怕不是不行?一连拒了?多家。”

是国子监祭酒的第五子, 他家的六妹妹原被国公夫人看中?,要说与卫三,哪知中?途蹦出一个白小姐,六妹妹在家难过不已。

即便与陆家亲事?不成了?,但喝得多,免不得为妹妹出口?气,才讲出这句话。

声很小,又周遭哄吵,却还是被耳尖的人听到。

话音甫落,迎面?砸来半块青瓜,力道颇重,正中?他的中?堂,将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卫陵散漫地靠坐椅背,望着对面?之人眸子微眯,挑唇嘲笑:“我好心告诉你,回家去和祭酒大人说清楚,我再是娶妻,你家妹妹是轮不到的,还是早些相看其他人的好。”

一旁的姚崇宪赶着劝架,几?人也忙着劝。

不过一个小插曲,须臾间,雅间内又是一番欢闹说笑,酒令划拳。

疏窗大开,正对月下的护城河。

夜色昏沉,涓流不息的河水缓缓流淌,闪动着粼粼波光,两岸烟柳花树随风摇晃,婆娑生姿。

九里三十步街中?,遥远地,隐约有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近戌时末。

宴散时,对岸正是灯火通明,粉香迷惑,娇声缠绵媚人。

姚崇宪等好几?人勾结搭背的过桥,要往那笙歌醉梦的地界去。

长平侯长子忽地顿步,对也要离去归家的卫陵喊道:“卫三,那只猫儿你是要不要,我一个远房的表妹吵着要,我被烦得很,你若要,明日就让人到我府上接走?,不要的话,我可就给我表妹!”

卫陵隔着半条街,应道:“知道,麻烦你再给留明日一天!”

“成,尽快来接走?啊!”

说罢,就跟着好友走?远了?。

远远地,谁在问?。

“什么猫儿?”

“哦,前两日家里生了?一窝狮子猫,卫三去看过,说要留只给他,还是那最漂亮的。”

“他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哈哈,怕不是送给哪个姑娘的?”

“得了?吧,你这更不靠谱,他这年瞧着是要修佛,清心寡欲地都不跟我们去玩,哪个姑娘多看过一眼?我爹娘都骂我了?,说他都改邪归正,我还一整日地胡混厮玩。”

“勿说你,我爹也骂我了?。”

……

岁寒堂前的街道口?,卫陵与洛平正欲登车离去。

楼廊恰走?下一行人,是一群多穿青白蓝袍,带书?卷气的青年,正侃侃谈论朝考。

春闱之后,除去状元直授翰林院修撰职位,榜眼、探花同?授编修。

其余四百三十四名进士还要再经一场考试。所?谓朝考,内容奏议诗赋,最终选取其中?精于文学,书?法工整的为庶吉士。剩下之人,或分授各部主事?,或外放京城为知县历练。

今日考试结果放出,免不了?一场酒宴庆祝。

座上恭贺最多的便是许执,被授刑部主事?,直接在刑部尚书?卢冰壶手下做事?。

虽不为庶吉士,但卢大人直接点名要人,这是何等的荣耀。

再是最近的内阁重组,这些进士们也多有耳闻,倘若卢大人进入内阁,作为门生的许执,以后的仕途怕更是通畅,一时羡慕地连祝词里都泛酸。

更何况两人同?乡,先前客栈住宿应考春闱时,许执说并无帮忙,但依此情形看,这外表清隽德润,又虚怀若谷的人,不可尽信。

众人心思?纷纷,却都是面?上带笑。

即将分别,一个头缠唐巾,穿蜜合色道袍的进士,望向一身?清减月魄直缀的人,问?道。

“你近来可找到住处了??倘或没有,我知道一处,离衙署近,且月租价钱合适,不若介绍给你,我才在附近租下。”

官职一下来,紧跟着是吃穿住行。才在京城做官,哪儿买得起这寸土尺金地方?的宅子,都是赁租房屋暂住。

朝廷也给了?他们三日安排,再前往上职。

大家都是同?僚,便要相互关?照。

许执温和笑说:“多谢你好意?,前几?日我也将找好住处。”

接着人问?道:“是在哪儿?我好得空去拜见。”

“西城保宁大街的铜驼巷,走?到尽头,最里那家红漆门就是。”

“听着有些远,上职岂非要摸黑起了??”

“还算好,那地方?僻静,我算是喜欢。”

众人闻言,都笑说得闲要去做客。许执一一应下。

话至此处,便真到分别时候。

张琢拉着许执,一同?往乘坐马车的街口?而去。

“你不必叫车,我送你回去。”

张琢在朝考中?不甚如意?,被外放出京,到一个西南偏远地方?任知县。那地方?山岭叠嶂,瘴气漫生,人烟稀少,却土司派系林立,很是让官员害怕的地方?。

但扎付调令不日下来,张琢只得唉声叹气,时感?好不容易吊尾中?了?进士,却到那么个地方?去。

当下,更是有些奉承起许执,只盼他来日升官,惦念这几?月来的同?年顾旧之情,想法子帮衬自己一把。

不过送人归家,小事?罢了?,便挽着两人胳膊,跟同?胞兄弟般亲密。

许执奈何不得,也知他的意?,只得跟着一道走?。

却到街口?,见到那处停着一辆华贵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子弟。

他的目光只落向车悬壁灯,昏黄光影中?,那个身?穿翠涛圆领袍的镇国公三子。

对面?眺来一眼,还是那般淡然的冷意?,一如之前两次。

不过转瞬收回。

“怎么?那人你认识?”

洛平望向不远处登车离去的两人,问?道。

卫陵唇角微动。

“不认识。”

归家的漫长里,在谈论改制火.枪的议声中?过去,顺路将洛平送到洛家,车夫又重新鞭马,转向大道,往镇国公府而去。

车厢寂静,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轻响,悠悠扬扬地,哪家飞出清越琴音,暗合墙外的玲琅箫声,拂落一地春花。

整日在军器局忙碌,又要应付这场生辰宴,浅薄的酒意?被微风吹散,一丝疲累涌上来。

卫陵不觉手肘撑在车窗的边沿,抵住了?额角,阖上了?双眸。

他无意?再次跌入了?黑暗,看见了?里面?的自己。

*

前世。

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该也是男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二十及冠。

那天是神瑞二十五年的五月十二,父亲即将出殡的前夜。

在漫无边际的素缟白幡里,在哀惋悲怆的薤露挽歌里,在昼夜不停的唱经敲钟里。

来来往往的人,皆腰扎孝麻,到处惨白,云烟火燎。

背对着当空那轮高?照的太阳,好似有蝉鸣从繁树茂叶间传来,灵堂上哭声不绝。

他跪在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望着上面?蜿蜒盘绕的木纹,长久地,双腿失去了?知觉。

直至听谁高?声嚎道:“夫人!”

紧跟着是“阿娘!”

他偏转过脸,然后看见围簇上来的仆妇丫鬟,七手八脚地慌张忙乱,正中?的是晕厥过去的母亲,妹妹满面?泪水地扑在母亲身?上。

他想要站起,眼前却一时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撑着爬起来,趔趄两步走?过去,挥退了?他们。

抱起母亲,在刺目的光下,走?回了?正院,又叫来大夫,守在一边,拿湿透的巾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抬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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