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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不适合在外谈起,贺枕书勉强按捺下心绪,带着双福回了家。

裴长临外出未归,家中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人。贺枕书领着双福进了主屋,放下东西,又仔细合上门窗。

做完这些,才牵着双福来到小榻边,与他并肩坐下。

少年早已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贺枕书给他倒了杯热水,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耐心等待他平复情绪。

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裴长临有些怀疑双福,贺枕书是能看出来的。

没有与他直说,多半是顾及到他的身孕,不想在事态明晰之前说出来,让他为此烦心。

而对方怀疑的缘由,贺枕书也能理解。

这个案子的开端,是官府从贺家书库中搜出了一批禁书。

无论幕后真凶是谁,这批禁书,总是要有人经手放进去的。

而这个人,多半就是贺家内部的人。

负责采书进货的管事,负责看管书库的护院,负责清理洒扫的家仆,或者……负责清点数量,搬运书籍的伙计。

相关人员在事发时已尽数受到过调查,但由于县衙的不作为,那调查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可那不代表他们当真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而其中关联最大的,当属前一天还跟着贺父去书库清点过书籍数量、在离开后似乎还曾经去而复返的双福。

与案件关系紧密,态度又这么奇怪,裴长临怀疑他无可厚非。

但贺枕书从不认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他说一直将双福当做朋友,这并不是假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会互相掩护,会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不让双儿参与的文人集会。相识至今,双福陪伴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爹还要多一些。

他了解双福,整个贺家,谁都可能背叛,唯独他不可能。

可是,双福又的确正在隐瞒着什么。

贺枕书静静等了一会儿,少年情绪渐渐平复,哽咽着开了口:“那天夜里,我看见了。”

贺家出事的前一天,是书肆例行清点库存的日子。

那天下午,双福跟着贺父去了书库,将书籍清点完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贺父那日正好有事外出,便吩咐双福自己回府。可双福在回府的路上,察觉天色阴沉,担心夜里会下雨,便自行返回了书库。

贺家那书库就是几间板房,曾有过一回漏雨的先例,毁了许多书籍。

自那之后,凡是雨季,都要在书籍上再盖一层防水布料。

那天轮值的护院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双福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了去而复返。

这些事,在当初被官府传讯问话时,他是交代过的。而那晚轮值的护院的证词也证明了,双福与他一起给书籍盖上了防水布料,检查无误后便离开了。

并没有做过其他事。

贺枕书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你回书库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刘管事在与人说话。”双福道。

那时天色阴沉,他其实是在书库外的巷口见到了那两人,因为隔得远,且那两人很快分别,他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刘管事负责采买书籍,也时常会来书库巡查,他那时只当对方是惯常巡查,没有放在心上。

贺枕书蹙起眉头:“官府传讯时,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双福瑟缩一下,“那个与刘管事说话的人……那个人……”

他不曾见过那个人,那天夜里,自然也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是直到官府来贺家搜查,官差将老爷与他们相关人员一齐带往县衙,他才再一次见到了对方。

对方站在堂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跪地的他们,让他们好好交代实情。

他们叫他……贾师爷。

双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水杯也跟着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对不起少爷,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害怕了,我不敢说……我不敢……”

贺枕书神情怔然,慢慢闭上了眼:“贾师爷……”

这个案子缺乏证据,贺枕书没有探案经验,在最初调查时,他时常陷入僵局。

那时候,他几乎怀疑过所有人。

却唯独不曾想过那个人。

直到现在他都以为,对方对他那般态度,只是因为嫌他麻烦,在敷衍了事。

“不怪你。”许久,贺枕书才重新开口。

他脸色苍白,像是强忍着什么,话音都有些颤抖:“那时候,刘管事肯定一口咬定他没有去过……那么多官差在场,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事,自然是会害怕的。”

双福哑声道:“……是。”

护院没有提及刘管事去过书库的事,刘管事自然也矢口否认,就连那位贾师爷,也装出一副与他们并不相识的模样。

双福就是再单纯,也能明白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可是当下,他什么都不敢说。

那是县衙的师爷,在安远县的权利仅次于县令大人,在那般被对方质问的情境下,他怎么敢出言指责对方。

何况,就算真的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贺枕书弯腰将双福扶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后来呢?”贺枕书轻声问,“你没有把事情告诉别人?”

“说了。”双福哽咽道,“我……我告诉了老爷。”

县衙对于这个案子的审讯并不严谨,在问话结束后,就将相关人员全放了出来,单单扣押了贺父一人。而在贺父被关押在县衙牢狱期间,贺家人也还能去牢中探望和送饭。

那时候,贺枕书忙着四处调查,送饭的事,大部分时候是交给了双福。

探望与送饭都有官差守着,双福不敢直接将事情说出来,便偷偷写了信藏在碗碟深处。

贺枕书性子太过冲动,双福的本意是想先与老爷商量,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可第二天,他拿到了贺父的回信。

在同一张信纸的背后,对方咬破指尖,只写了三个字。

——不要说。

原本儒雅和善的中年人,在这番牢狱之灾后完全变了副样子。他满身伤痕,狼狈不堪,注视着双福的视线却是一贯的温和。

双福不知道他得知真相后是何反应,会不会愤怒,有没有不甘,但最终面对双福时,他眼底只有平静。

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两句话。

“照顾好小书。”

“让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再……”

别再继续下去了。

他们一介平民,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是斗不过官府的。

在那之后不久,狱中便传出了贺父的死讯。

随后,贺枕书带着双福四处伸冤,却始终无法摆脱县衙的控制。

他被迫远嫁,双福也不得不离开县城。

直到现在。

.

裴长临回家时已是午后。

主屋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裴长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瞧见自家小夫郎坐在书桌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书桌旁,小书童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双眼红肿,神情落寞,显然是刚哭过的。

裴长临眉头蹙起,大步走到桌边:“发生什么事了?”

双福嗓音低哑:“我们……少爷是在……”

“在写状书。”贺枕书平静地接过话头。

他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对双福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双福低低应了声,转头出了屋子。

房门被重新合上,裴长临俯下身来,没去看桌上的状书,而是先将人搂进了怀里:“还好吗?”

贺枕书默不作声。

原先的平静表象仿佛因对方这个动作而产生了些许裂痕,他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用力抓着裴长临的衣襟,呼吸急促,微微发颤。

裴长临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问。

他在贺枕书身边坐下,重新将人抱了满怀,手掌轻轻抚过对方消瘦的脊背,一言不发。

半晌,对方终于抬起头来。

小夫郎眼眶发红,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声音维持着冷静:“你累不累呀?”

裴长临:“怎么?”

贺枕书:“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贺枕书想去的,是徐家。

裴长临陪着贺枕书去过好几回徐家的书肆,但真正拜访徐府,还是头一回。

徐家在城中算是富贾之家,府邸修建得气派,不比钟府差多少。二人向门房表明了身份,还没等多久,那位徐家小少爷便急匆匆迎了出来。

“阿书,你怎么来了!”徐承志面对贺枕书时永远神采飞扬,虽然那神采在看见他身旁的裴长临后,就明显淡了几分。

他迎着二人往府里走,继续道:“我还打算过几日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贺枕书低低应了声,没有搭话。

他神情还算平静,眉宇间却明显没什么精神,脸色也有些憔悴。自打在府城重逢之后,徐承志还没见过贺枕书这副模样,担忧地看了他好几眼,没再多言。

徐承志领着二人进了会客的堂屋,将上来奉茶的家仆赶了出去,亲自给贺枕书倒茶。

“听我爹说,安远县的张老板被抓了,还是因为你家的事。”他给二人都斟了茶,才去主位坐下,愤愤道,“我就知道那个姓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他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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