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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抬眼看向他。

徐承志与他对视,眨了眨眼:“怎、怎么了?”

“你真的相信,事情是张老板干的?”贺枕书道。

徐承志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吗?可是县衙那边……”

这个案子县衙尚未公开审理,就算在安远县,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实情。但徐家毕竟是书商,同行间小道消息传得快,所以知晓得更早一些。

贺枕书叹了口气:“那你知道,县衙为什么忽然开始调查这桩案子吗?”

徐承志摇摇头。

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保密的必要。贺枕书将县令来请裴长临去兴修水坝,裴长临顺势威胁,要求对方重申旧案的事如实告诉了徐承志。

“我当初调查了那么久,都没能抓到张老板任何把柄,他们不到半个月就查出来了。”贺枕书冷笑一声,“如今这样,是该说县衙的办事效率高呢,还是他们两年前的确玩忽职守?”

徐承志沉默下来。

他不是傻子,听贺枕书说完前因后果,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

事实上,只要知晓了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对劲的。

可就像当初贺家的案子那样,明眼人都能看出贺老板是被人陷害,县衙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种事情上,官府向来掌握着所有话语权。

徐承志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了一些新的线索,当初我爹被诬陷,与县衙的人脱不开干系。”贺枕书道,“但是,我需要更多证据。”

贺枕书已经根据双福的证词写好了状书,打算状告贾师爷。

可就如他爹当初会放弃伸冤一样,仅凭双福一人的证词,其实很难给对方定罪。

而且,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要费尽心思诬陷他爹。

他爹从不与人结仇,他一介普通书商,与县衙的师爷又能有什么仇怨?

徐伯伯与他爹是多年至交,据他所知,他们之间常年有书信往来。如果他爹当真遇到过什么难处,或是知晓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说不定会与徐伯伯提起。

“和官府有关?”徐承志蹙了眉,“你确定吗?”

“嗯。”贺枕书点点头,问他,“你知道什么吗?”

“我……”徐承志有些犹豫。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正色道:“承志,我一直相信你与徐伯伯,当初会将双福托付给你,也是因为信得过你们。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请你如实告诉我。”

“我爹确实和我说过一些事,但……”

徐承志支支吾吾,仍然犹豫不决。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还是我来说吧。”

徐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

二人连忙起身,徐承志迎上前去。

“这件事,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们的。”徐父似乎并不诧异贺枕书今日登门,直接进入了正题,“我不确定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和案子有关系,就算当真有关,我们一介平民,人微言轻,也很难改变什么。”

“不过现在……”

他话音顿了顿,视线落到裴长临身上。

裴长临握紧贺枕书的手,声音坚定而平和:“徐老爷尽管说就是,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帮阿书讨回公道。”

徐父点点头:“好。”

徐父住在府城,关于这件案子的经过,他知晓得不多。

但贺父与他始终保持联络,二人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他知道,在贺家书肆出事之前,贺父曾遇到过另一桩事。

那几年正是科举最为兴盛的时候。

新晋状元郎风头正盛,朝廷颁布了一个又一个科举改革的举措。短短两三年间,官学改革、考场翻修、制度优化,无数文人学子深受鼓舞,纷纷走上仕途。

而他们这些书商,生意也是前所未有的火热。

那时候,贺老板是安远县最大的书商,也是官办县学唯一的用书供应商。

这种官办用书都是由朝廷出资,支付一部分购书费用,从而使得学子能够低价购书。只要书商愿意配合,将上报的价格往上稍微提个几成,个中好处自是不消多说。

徐父做过府学及营造司的书籍供应商,知晓这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能从中赚钱的不只有书商,还有负责采买书籍的官员,县学的学政与山长,甚至……还有官府。

“贺兄在信中告诉我,他拒绝了官府合作的提议。”

徐父将众人带去后院的书房,将一封信交给了贺枕书。

“他说为国,朝廷刚从十余年前的动乱中安定下来,正是国库空虚之时,不可做此贪污受贿之事。为民,书籍价格有官府监管,不可随意更改,他若提价,对县学的学子或许并无影响,但民间会有更多人买不起书,看不起书。”

“……他不能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学子。”

由贺老板亲笔写下的信纸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贺枕书怔怔看着那封信,仿佛能透过纸面,看见那个倔强又固执的书商,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话的样子。

都说商人重利,可贺老板多半是个例外。

他永远都是这样,善良、清高、固执己见,他心中有天下,有学子,却从来没有自己。

“我明白了……”贺枕书嗓音带了哑,他垂下眼,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难怪,无论当初他如何求证,县令都不肯听他一言。

难怪,就算是如今受到威胁,对方仍在任由师爷敷衍他们。

县衙自然不可能查出真相,因为,这件事并非师爷一人所为。那个掌握决断大权的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这本就是对方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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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得书信后,二人向徐家父子道别,离开了徐府。

马车内,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回去我就把状书改一改,明天,我们去衙门吧。”

裴长临却摇摇头:“不急。”

换做任何寻常案件,县令有了嫌疑,他们的确可以告去知府大人处,请知府大人出面为他们做主。

可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此事的起因若真是官学与衙门的勾结徇私,那就不应当仅仅存在于安远县内。方才徐父提及此事时,几度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江陵府内,也有着相同的潜规则。

没有人敢肯定,当初在安远县发生的那一切,府衙上下当真全然不知。

而就算知府当真对这件事并不知情,谁又敢保证,他会为了调查这一桩冤案,就将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潜规则的勾结徇私摆上台面调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官官相护,从来不是一句假话。

贺枕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

这世道便是如此,他们只是一介平民,就算平日里活得再小心翼翼,从不与人为恶,一旦触碰了官家的利益,也只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也正因如此,他爹哪怕知道了真相,仍然只能选择放弃。

在权势面前,谁也不能忤逆。

这就是对方想告诉他的事。

贺枕书许久没有说话,裴长临低头在他额前亲了亲,安抚道:“别担心,就算不去府衙,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贺枕书嗓音低哑:“什么?”

裴长临却不肯明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贺枕书都要被他气笑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给我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裴长临道,“是想让事情有了定论之后再告诉你。”

贺枕书:“可是……”

“阿书,我向你保证。”裴长临轻声打断他,“我一定会让坏人付出代价,你受过的委屈,都会一一得到偿还。”

他将少年搂在怀里,手掌在对方脑后温柔抚摸:“相信你夫君,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贺枕书嘴唇紧抿,眼中忽然蒙上了红。

是啊,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也不再需要独自担忧和惧怕。

如今的他,有人可以相信,有人可以依靠。

贺枕书紧紧攥着裴长临的衣襟,被那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却只觉心头酸涩不已:“那我……可不可以哭一下呀?”

“当然可以。”裴长临亲吻着他的发丝,“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贺枕书声音发着抖:“不会影响到崽崽吗?”

“没关系,崽崽已经睡着了。”裴长临将他脑袋按进肩窝,温声道,“哭吧。”

“呜……”

竭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这句话之后被彻底释放,少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裴长临的衣襟很快濡湿了大片。

大雪无声飘落,车轮碾过泥泞的石板路,掩盖住了那声声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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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贺枕书这一路仿佛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哭出来,哭到最后甚至有些脱力,只能让裴长临抱着他下马车。裴长临脱下外袍将人整个裹住,下马车时,还收获了好几道由马车夫投来的,责备一般的眼神。

裴长临顶着对方那仿佛能化作实质的视线,抱着自家小夫郎走进巷道,听见身后马车驶离的声音,才悠悠叹了口气:“希望明日城中不会有我打骂夫郎的奇怪传闻传出来。”

“应该不会吧……”贺枕书哭得双眼通红,说话时还在止不住地小声抽气,“这巷子里又不止住了我们一家,他不会认识你的。”

他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位背着背篓的少年,诧异地看向他们。

这是住在附近卖货郎,专卖些针线蜡烛一类的日用品。

二人在他那儿买过几回东西,平日在路上遇到,总会和他们打招呼。

可少年这回甚至没敢向二人搭话,偷着瞄了他们两眼,便低下头忙不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