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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忙碌一阵 , 到十二月下旬,梁稚准备回家一趟。

她并未直飞庇城,而是定了一张去亚罗士打市的机票, 落地后?招了一部车, 开?到位于太平市郊的合裕酿酒厂。

梁稚提早给酒厂负责人郑永乐打过电话, 故郑永乐携了一干元老早早便在酒厂门口等候。

德士车一停,郑永乐急忙上前拉开车门, 满脸堆笑地同梁稚打招呼,“梁小姐兼程赶来,实在是辛苦了。”

梁稚下了车, 他往车里?瞥了一眼, “……梁小姐, 就你?一个人啊?”

“我一个人怎么了?”

郑永乐笑说:“我以为总得带个助理——梁小姐快请,餐馆我已经订好座了,我们先去吃饭。”

“不吃了,还请郑老板直接带我参观吧, 我赶时间?, 下午还有事。”

郑永乐愣了愣,旋即还是笑说:“那就里?面请吧。”

一踏入厂房, 扑面一股酵母发酵后?的香气, 梁稚瞬间?被这?气息勾起?童年回忆。

梁廷昭最初贩酒也只是小本经营, 那时为了拿到更低出厂价, 常常直接跑去酒厂跟人套交情,有时出差, 他会把梁稚也带上。有人讨厌发酵后?的这?股糜甜的香气, 梁稚却格外?喜欢,因为一闻到这?味道?, 就往往意味着梁廷昭的生意更上层楼。

梁稚一边往里?走,郑永乐一边介绍说:“梁小姐应该知道?,合法专业的酿酒厂执照很难搞到,我们合裕就有这?么一张执照。世纪初,我们郑家就在泉州开?设酒厂了,虽然比不上别的驰名老字号,但在那时的泉州,也算有一席之地。后?来,我祖上举家迁来南洋,把业务扩展到了狮城,又在吉隆坡设立了酒厂。可惜日据时代,酒厂被战火摧毁了。战后?重建,搬来了平安小城,经营至今。”

梁稚边听边打量这?白墙红瓦的欧式建筑,厂房内按区分设的蒸汽锅炉、米酒缸和小型蒸馏塔都格外?陈旧,运作时发出吭哧吭哧的杂音,好似老人烂透的肺叶,极有风烛残年之感。

郑永乐继续说道?:“我们厂里?的设备,大多都是自创,用的也是传统的酿造技艺,主要?生产三苏酒和利口酒。合裕三蒸、麒麟五加皮,龙虎扶元酒,还有梁小姐你?尝过的玫瑰酒,都是我们厂里?的特色产品。”

梁稚点点头,“现在厂里?有多少?员工?一年的产能?有多少??”

郑永乐拿手帕擦了擦汗,“鼎盛时期有员工五六十人,一年能?生产三四千桶酒,现在……不到三十人,一年最多只能?产出一千五百桶不到。”

梁稚走到锅炉旁,有两个工人正将处理过的白米放入甑子之中?。

郑永乐也便适时地介绍酿造过程,蒸米、晾凉、发酵、窖存、蒸馏、萃取……每一步如数家珍。

梁稚随父亲梁廷昭参观过葡萄酒庄,葡萄酒的酿造过程,与米酒虽有不同,但核心?都在于发酵这?一步。

随后?,梁稚又去瞧了瞧地窖和监管仓中?的作业缸,以及装瓶的流程。

最后?,到了产品陈列室,她向郑永乐提出要?求,要?把所有的产品都尝上一遍。

合裕酒厂共有十来种在售商品,梁稚尝完一种,漱漱口,再尝下一种,流程不可谓不漫长。

郑老板原本对梁稚独身前来,有无考察能?力将信将疑,但见?她尝得这?样认真,六十度的三苏酒,入口也不皱一下眉头,便稍微有些刮目相看了。

故他自己亲自为梁稚斟酒,耐心?等她试酒完毕。

“梁小姐看来很懂酒啊?”郑永乐笑说。

“不懂。只知道?好喝不好喝。”

“那梁小姐觉得,我们合裕的酒怎么样?”

“有的不错,有的我建议可以考虑停产。”

“哪些需要?停产?”

梁稚指了指龙虎扶元酒。

一直跟着郑永乐的一位元老员工发话了,“这?是给男人喝的酒,你?一个年轻姑娘,尝得出什么。”

“尝得出很难喝,拿去消毒我都嫌呛。”

“你?……”

郑永乐将那人一拦,使个眼色。

梁稚拿起?水瓶,最后?漱了漱口,“郑老板,你?们厂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设备太久,故障频发,品质和产能?都没法保证。而且现在都时兴喝洋酒,我们传统的米酒吃不开?了。”

“和我预计得差不多。”梁稚边说边往外?走,“怎么不更换设备?”

“没有钱啊。”郑永乐又擦擦汗。

“银行?贷款呢?”

“就因为厂子太旧了,设备也不值钱,大银行?不批,小银行?利息高,也贷不到几个钱。”

梁稚又提出看一看酒厂上季度的收支账本,自然遭到一部分老员工的反对,郑永乐力排众议,带她去了财务室。

郑永乐把账本交到梁稚手里?,候在一旁。

他原本以为梁小姐只想大致地瞧一瞧,没想到她看得极其仔细,凡有疑问的地方,都要?提出来专门地问一问。

几本账簿,梁稚看了快一小时,郑永乐几度叫她先去吃饭再说,她都婉拒。

看完以后?,梁稚让郑永乐送她去门口,两人边走边聊。

梁稚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以你?们目前的经营状况,很难拉到投资。”

郑永乐边擦汗边点头,“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眼看着父辈的基业就在毁在我手里?,实在觉得惭愧,所以只能?到处跑跑门路,看看有无可能?把厂子救回来。”

“我先回去考虑考虑,过一阵给你?答复。”

郑永乐自知大约没戏了,但仍然不失礼貌,“应该的。梁小姐你?今日愿意过来一趟,我已然很是感激。”

“郑老板,客套话不必说了。成与不成,到时候我一定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离开?合裕之后?,梁稚去城里?一家老字号吃了招牌的煎酿土鲮鱼,这?才搭车回了庇城。

因要?去太平考察,不知道?几时能?结束,梁稚并未提前跟家里?打招呼。兰姨听了电铃前来应门,听见?是她,整个人高兴得语无伦次,赶紧到大门口去迎接。

“阿九,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兰姨高兴极了,接过她手中?行?李箱,不住地打量她。

“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跟古叔去机场接我,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再隆重也是应该的。”兰姨推着行?李箱往里?走,“吃过中?饭了吗?”

“吃了。”

“那我等会儿去一趟巴刹买几个菜,今晚做几道?你?最爱吃的。”

古叔也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于是免不了又有一番寒暄。

进屋,兰姨给梁稚开?了一只冰镇椰子,古叔坐去对面,汇报这?几个月来梁宅的状况。

大部分佣工都辞退了,只留了一个司机,两个做洒扫的,一个料理花园的。

“也没什么人来梁宅,只每两周左右,姑爷有空会过来吃顿饭,平常都是冷冷清清的。”兰姨说,“阿九,你?怎么一去三四个月也不回来一趟。”

“上班忙,周末就只想待在公寓休息,不愿动弹了。”

古叔说:“我听说了,坐办公室比我们做体?力活的更要?消耗。”

这?般闲聊一番,兰姨出门去买菜,梁稚则上楼去洗漱,打算先补一个午觉。

庇城长夏无冬,十二月正值雨季,天气潮闷,倒仿佛比六七月更热一些。

梁稚冲了一个凉,换上真丝吊带睡裙,躺倒在大床上。

正在酝酿睡意,响起?敲门声?。

“请进。”梁稚阖着眼说道?。

门轻轻打开?了,却无人出声?,梁稚本以为是兰姨,听见?脚步声?,突然意识到不是,心?脏突跳了一下,转头睁眼看去,果真是楼问津。

她下意识抓了一只靠枕抱在怀里?,没有坐起?来,就这?样躺着问道?:“古叔还是兰姨给你?通风报信了?”

楼问津不回答她,只问:“怎么回来不说一声?。”

“忘了。”

“你?晚回来一分钟,我就去机场了。”

梁稚不说话。去机场自然是要?去狮城找她。明天正好是平安夜。

“……还有事吗?我要?睡午觉了。”

楼问津在床边停住脚步,低头看她。

她被看得不自在,呼吸都有些不畅似的,把目光一敛,正要?翻身,楼问津俯下身来。

她瞬间?不动了。

四目相对,他温热呼吸如雾气荡在鼻尖,在明亮的天光里?去看,尤其觉得他眉目如画。

楼问津手垂下来,轻轻地捏一捏她的下巴,她缩了一下肩膀,没有躲,因为他并未使出什么力道?,这?动作亲昵更多。

下一刻,他便将头低下来,鼻尖挨住了她的鼻尖,停顿的一瞬,呼吸骤然就乱了,然后?他微微一偏头,吻住她的唇。

梁稚心?里?像有小猫乱挠,那抱枕阻住了他们,使他们不能?身体?相贴,因此总觉得好像空缺了什么。

大约楼问津也有同感,换气间?就把那抱枕抽了出来,往旁边一扔,他伏下身体?,手臂搂在她背后?,极力攫取她的呼吸。

梁稚几欲窒息,伸手推了他一把,他便将脑袋退开?了,但仍然紧搂着她。

头发有一缕被压住,她偏了一下头,将其扯出来,目光却突然瞧见?床边柜子上的相框,身体?顿时一僵。

楼问津自然察觉到了,抬头往她脸上瞧去,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相框里?一张全家福相,梁廷昭和邱素因一左一右站在约莫十岁出头的梁稚身旁,手搭在她肩膀上。分外?和美的场景,像是挂在影楼的样片。

梁宅庭院里?绿植茂立,梁稚的房间?又在二楼,人声?车流一概都听不见?,房间?里?静悄悄的。

楼问津没有漏过梁稚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那忽然的惭怍与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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