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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懂◎

【下卷 不嫁人】

于曼颐倒是不知道别人的毕业证书都是怎样领取的,但她的那一封美术学校的函授毕业证,是由小邮差,从于家墙角的那处狗洞塞进来的。

其实她这大半年的发课文件,都是这样被塞过来的;而她用来覆课的作业,也是由这里塞出去。

先前于老爷已经允许她画画,她动笔时便也无需太过小心,只是那些由老师撰写的讲义来路可疑,她学过后统一存放进无人问津的地窖。

就这样,纵然于家大院墙高院深,却挡不住一颗种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抽芽生长,要将那年久失修的墙垣顶塌了。

小邮差很细心,他知道毕业证与以往的作业不同,特意用一张报纸给于曼颐包好了才塞进。她将证书从狗洞里小心抽出,在膝上展开,又将指尖从右往左的划过,默念道:

“学生于曼颐,浙江省绍兴人,现年十八岁,在本校商业画科修业期满成绩优秀准予毕业此证。”

证明的字数列了两行半,其后是便是“越亭图画函授学堂”和落款和校长、主任的盖章。或许是为了显得洋气,毕业证左侧竟然还是英文的,但那上面的单词她就不认得了,只看出最下面有一行花体的“Diploma”。

纸上落了一滴眼泪,但很快被于曼颐用手擦干净了,她脸上也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哭过的样子。

“曼颐姐,”狗洞里传来小邮差压低的声音,“拿了毕业证,你就能出去找工作了么?可是咱们镇上,也没地方要女人做工啊。还有,你家里人……能放你出门么?”

“且走且看吧,”于曼颐说,“还有我叫你买的东西,你给我带了吗?”

狗洞里传来一阵响动,又是一包东西被塞过来。于曼颐将报纸打开,看见了两摞上坟用的冥纸钱,还有一盒火柴。她点了点,问小邮差:“花了多少?我补给你。”

她这半年都在家里,手里的钱还是剩下那八块多。她等着小邮差把自己那笔零碎都拿走,然而狗洞对面沉默片刻,声音再响起来,低沉了许多。

“不用给了,曼颐姐,”小邮差说,“就当我也给游小姐的一点心意吧。她们未出嫁的女孩子都在城外的姑娘坟,男人不好过去的。”

于曼颐愣了愣,没有再反驳,只说:“好。”

洞对面又是一阵噪音,于曼颐听着小邮差彻底离开了,终于扶着膝盖,从墙边缓缓站起来。蹲了太久,她腿上麻得厉害,也不知道只是因为血不流通,还是想起了游筱青。

天是四月的天,空气里一股火烧味,是墙外面有不少人在沿街烧纸。于曼颐把纸钱和毕业证都藏在宽大的袄裙底下,从闲谈的下人们身后匆匆走过。

她以前讨厌极了这身衣服,如今却发现这衣服也有它的好处,例如很能藏东西,这是细细窄窄的百褶裙做不到的。

半年来,她在这袄裙里藏过讲义,藏过作业,藏过画纸画笔……她在青天之下做尽了不可做之事。

她走得很快,但还是听到下人们说:“清明扫坟日,今晚都早些睡吧,省得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最近游家在闹鬼?是哪个太太小姐?”

“你能问得出哪个,就知道他家罪过多,闹起来都不知是哪个。说不定根本就没闹,是人心里的鬼……”

于曼颐在声音消失前迈过门槛,将门往身后一关,身子靠在门板上。她想,这人间到底有没有鬼?为什么只有作恶的人见鬼,鬼却不回来看看真思念他们的人?莫非是怕吓着她么?

纸钱藏在腰间,鼓鼓囊囊,藏在胸口的毕业证书也很薄,发出细细的刺啦声。于曼颐又闭了一会儿眼,等着下人们从院子里离开,然后转身朝自己房间去了。

清明日子,家里的男人们又都不在了,只剩下二妈三妈,和长大了一岁、终于能自己吃饭的老幺。于曼颐把纸钱和毕业证书都在衣柜里藏好,下去和她们一道吃起午饭。

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生意又难做,当真是地主家也没余粮,饭桌上的菜式也比往年清减许多。于曼颐低着头把米粒都吃完,终于打点好语言,抬头和三妈说:

“我表哥夏天回来要穿的衣服,我做好了。”

三妈正低着头喝粥,闻言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神色还算满意。于曼颐继续说:

“不过那些扣子都很过时,他是洋派人物,恐怕很难喜欢。我想下午去一趟铺子,给他买一包新的回来。”

“好呀,还是曼颐有审美,我们的眼光都过时了,”二妈很亲切地插进话来,“有钱么?要去账房那支一些么?”

“没有,”于曼颐说,“先前爷爷给了我一些,都给三妈收走了。”

“拿你五元,记了半年,”三妈哼了一声,“从小给你买衣服吃饭都不晓得花了多少。一会儿去账房支五元,以后别再说我欠你的,给你表哥买什么都从里面出。自己家的男人,自己掏钱。”

于曼颐已经不爱和她斗嘴计较了,没什么意义。她要钱,钱拿到了。

一顿饭吃得清汤寡水,吃得老幺抱怨了好几句,最后又被二妈抱进怀里哄着吃。于曼颐把茶水也喝干净,便重新回到房间,换了另一身裙摆稍短的衣服。不过短也不能太短,只是略微高过脚踝,否则又要被三妈指点,况且她也需要裙摆替自己遮掩那包纸钱。

账房给于曼颐核钱的时候也很谨慎。她背着手站在那账房面前,看他一颗一颗地拨动珠子,又把这五元的开销记在账本上,心里意识到,于家可能真的是不复当初了。

家里唯一神态轻松的也只剩那位门房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混吃等死,时不时地擅离职守,让这本就漏洞百出的于家大院更破出一个巨大的漏洞。

于曼颐出门的时候他刚好坐在门边发愣,他看见于二小姐迈过门槛后,忽然回头冲他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什么,忐忑起身,道:“二小姐……”

“坐下吧,齐叔,”于曼颐笑着说,“我真喜欢你这样。”

门房老齐被夸了一句,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后脑勺。他看着于曼颐走到街上,抬手叫来了一辆黄包车,目送二小姐远去,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摸不着头脑。

黄包车刚开始是往城东去的,车夫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把于曼颐拉过了一座拱桥。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咯噔”一声,震得于曼颐睁开眼,控制不住地看向早就封了窗户的如海画室。

她心里有阵细微的绞痛,然而画室的窗户在她眼前只是一闪即逝。这人间的一切都是一闪即逝。

黄包车夫先带于曼颐去了布店,里面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待了她,她这半年已经为了给表哥做衣服从她这儿花了不少钱了,不过之前都是三妈掏的。

老板娘发觉于曼颐现在自己拿钱了,她把这解读为于曼颐过门后即将给夫家管账的一个信号,于是更加卖力推销。

于曼颐对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仍然多看了这老板娘一眼,问:“这铺子不是你自己的么?你怎么还总惦记着替夫家管账。”

“我是死了老公才出来做生意的。”老板娘嗓门很大。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于曼颐说。

“好什么好,”这位老板娘以命苦闻名十里八乡,骤然得到于曼颐肯定,自己都懵了,“当然还是像你们府上那些夫人太太好,家里有男人掌柜管事,自己不需要太辛苦。谁叫我出身这样差,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小姐你就不一样了,你三妈可是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你表哥是留洋的才子,再加上你娘家加持,今后不一定多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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