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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于曼颐说,实在没兴趣反驳了。

她拿了那包新扣子,金属做的,蓝底金纹饰,看起来更适合缝在西服上,而不是中式的长袍。于曼颐把这包扣子塞进包里,复又坐上了黄包车。车夫询问她是否直接回家,她摇了摇头,反问:“你知道姑娘坟么?”

车夫脸色变了变,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于曼颐叹了口气,知道这人间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她从钱袋里把零钱都找出来,因为很碎,握在手中便显得非常多。她将攥着钱的手掌在车夫面前摊开,问:

“送我过去,等我上过坟出来再送回于家,不要和别人说。这些钱够么?”

那车夫看见钱,又变得非常乐意了。于是黄包车再度被抬起来,朝荒凉的城外驶去。

于曼颐身上有一袋扣子,一袋钱,还有一包藏在裙子底下的纸钱和一盒火柴,这些东西让她觉得身体沉甸甸的。房屋逐渐变得稀疏,街道两侧起初是田埂,而后是更为荒凉的郊野,遍布半人高的杂草。

于曼颐侧过头,看见荒郊中有若隐若现的石像。车夫也看到了,一边跑一边和她说:

“小姐,你看见那些了么?听说是宋朝的大官告老还乡,在这里重修了祖坟。后来打仗墓被盗了,只留下了坟前的石像,还有一尊石头做的太师椅。嘿,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有什么真的王权富贵呢?早晚都是要塌了,连墓都保不下来,留下些石头已经算了不起。”

今天是清明,这条路稍稍比平日多了些人气,于曼颐看到两三个上坟回来的人。这车夫虽说起初推脱,但拿到了钱倒是尽心尽力,把于曼颐送到了姑娘坟的边上,然后便将车落到一棵树下,嘱咐道:“小姐,我在这里等你,你上好了就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好。”于曼颐说,而后提起裙角往山上走。车夫定睛细看,发现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包用黄纸裹起来的东西,或许是用来烧的。

他点了根旱烟,就开始在树下等了。

古代的大官都在这里建祖坟,看来这片郊野的确是风水宝地,姑娘们葬在这里,死后总算少几分委屈。于曼颐拨开野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迈,触目所及的墓碑,全都是当地没成家就死了的女孩子。

哪怕是清明,来姑娘坟扫墓的人也十分稀少。于曼颐走了很久,只看见了一个给女儿上坟的中年女人,似乎也是背着家人来的,听见她脚步声惊恐回头,发现不认识才继续烧纸。

她边走边将油纸包拆开,终于拿出了那包纸钱和火柴盒。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她一个一个地辨认过去,终于在靠里的位置看到了那个写着“游筱青”的碑。

实在是一个很矮小,也很简陋的墓碑。但出乎于曼颐预料的是,她竟然不是唯一一个来祭拜游小姐的人。

一个将头发扎成环的小丫头正跪坐在游小姐墓前,抽抽搭搭地给她烧纸。她的纸钱是最便宜的那种,但她哭得也很伤心。于曼颐微微弯着腰去看,发现这小丫头脸圆圆的,很招人亲近。

人的注视是有能量的,那小圆脸很快感觉到了于曼颐的注视,眼睛一睁,吓了大一跳。于曼颐看她穿着很朴素,一时半刻也拿捏不准身份。

“你是游姐姐的什么人?”她问。

“我……我……”她一边害怕一边看于曼颐的脸,看了好久,然后好像单凭看,已经认出她的身份,“我是游家的丫环,我不是游小姐的人,我只是见过她……你是于家的二小姐么?”

于曼颐一愣,心里有些警惕:“你见过我?”

“我没见过,”小圆脸摇头道,“但游小姐说,我只要见到你,就能认出你,游小姐果然没有骗我,你……看起来,不一样。”

“哪不一样?”

“说不上,就是不一样,”小圆脸说,起身把膝盖拍干净,“于二小姐,你也来祭拜她么?那你来我这里吧,我去边上跪着去,我们下人都是在一边的。”

“不用,一道跪着吧,我不在乎这些。”于曼颐说,走过去又拉着她一起跪下了。

她把自己的纸钱也拆开,和小丫环带来的倒在了一起。旧的纸钱本就不易燃,一下被这么多压上去,火苗窜了两下就灭了。她又划亮一根火柴,往纸钱堆里一扔,只听见“噗”的一声,火苗便窜了起来。

火光很亮,于曼颐漆黑了很久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一些光亮。那些纸钱迅速化在火里,灰烬被风一吹,又卷着上了半空,成了一道烟。

于曼颐看着那墓碑,顾及着还有外人在场,只能在心里默念道:

游姐姐,我拿着毕业证了。苏老师……还是没消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听说我表哥就要毕业了,可是我好像也没那么盼着他回来了……

又是一把纸钱撒进去,烟把他们的身形都笼罩了。于曼颐咳嗽了几声,等烟再散开,忽然发现那小丫环从背后拿下一卷画,抬手就要往火里扔。

火星子“噼啪”一下,于曼颐急忙伸手去抢,小指被火舌燎了一下。她顾不得查看,只急着把画展开,果然是苏老师画给游小姐的那一幅。

“哪来的?”于曼颐看向丫环。

“游小姐死了,他们要在坑里烧她东西,我抢下来的,”小丫环说,“她最喜欢这画了,我想要烧,也是得在她墓前烧,她才能拿着……对了,于小姐,这画就是你画的吧?”

她喉咙一哽,也不知说是还是不是。画幅被烧了个洞,她在白烟里把画展开,终于又看见了那张抬头的仕女图,和游小姐脸上那个融进了花雨的胎记。

苏文画人太传神,游小姐都走了半年了,这画卷一展开,还是让那小丫环一瞬间流了眼泪。

于曼颐倒是没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以前那么爱哭,现在心却变得这么硬。

她只是跪在游小姐墓碑前,沉默着注视着那画上的人。而那小丫环哭了好几嗓,终于想起了什么,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于二小姐,我想起来了,游小姐走的前一晚,有话叫我告诉你……”

这句话把她从恍惚中唤醒,于曼颐的视线缓缓从画卷上移开,转向了小丫环。

小丫环的圆脸上全是泪痕,她用手掌把鼻涕眼泪都抹开,说:

“于小姐,游小姐叫我告诉你,这世上好多事都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哭得话也说不齐整,又断了一会儿,吞了好几口眼泪,继续说:“她还说,她这辈子就想明白这一件事,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

她眼泪太多了,抹了一手,甩进火堆,“嘶啦”一声。于曼颐看她哭得可怜,把怀里的手绢拿给她擦了擦。

小丫环擦干了眼泪才看见于曼颐眼眶里也有泪,可她偏不让那些眼泪落下来,她狠咬着牙,脸颊清瘦,脸与脖颈连接处都咬拧出了纹路。游小姐坟前的火映在她眼眶积攒的水光里,瞳孔里的火,比坟前的还要盛大。

“于小姐,”小丫环终于止住了哭,“可我听的时候没懂,我本来想请她说明白,但是她那天夜里就走了。于小姐……你能懂么?”

游小姐面前这团火里扔了太多助燃的纸钱,白烟笼罩了整片姑娘坟,每一座坟前都传来影影绰绰的哭声。

“我懂。”

白烟里面,于曼颐的声音缓缓响起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恍惚,那陌生的声音,竟然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

“我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