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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颐决心救出尤红◎

于曼颐已经好久没梦到那夜的大火了,而在今日的这场梦,那场在于家大院里燃起的烈火被迅速略过,取而代之的是在游家院子上散开的火钱,星星点点,缀进夜空,每一条缝合的线眼里都在往外渗血,渗火,渗出惨烈的叫声。

于家坏极了,但他们的坏没要成她的命。可游筱青死了,她的死亡无法挽回,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闺房里吊死,她踢倒椅子的时候该有多绝望,窒息时又该有多疼?绍兴过了一个夏季又来一个冬,新一年的雪再次落上河面,谁会记得那个脸上生着花瓣一样的胎记,站在石桥上看落英的游筱青?

于曼颐在湿透了的枕头上醒过来,发现天花板是陌生的,床也是陌生的。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房门半掩,外面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住在电机公司也不是办法,哪有姑娘家住在这里的,况且我们也不只是电机公司。”大磊粗重的嗓音,和标准的东北口音。于曼颐侧躺着听,觉得东北口音忧愁的时候会显得比其他口音都更忧愁。

“我那就是好地方么?”宋麒的声音也疲惫的响起来,“她宿舍那门房在收拾呢,床都被砸坏了,收拾好了就回去住。”

有打火机的声音,机油味里又多了烟味。于曼颐想起了她刚刚与宋麒重逢的那晚,她意识到宋麒一直都没有真正不抽烟,他只是不当着她而已。

“你那工厂的朋友怎么说的?”

“帮着问了,”大磊道,“那个叫尤红的姑娘原来是扬州一户人家三姨太的女儿,那个姨太太是从勾栏里头赎回来的。”

“这都不叫纳妾多久了,他们还有完没完。”

“那尤红呢,跟着她妈进了尤家的门,就开始学美术,那个尤老爷也愿意栽培,发现还真有些天赋。结果去年这时候,尤老爷暴毙,这尤家那个正房居然……”

大磊声音里都透露出不忍。

“把那三姨太活活给饿死了。”

于曼颐闭上眼,心口阵阵抽搐。她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和尤红吵架,她脱口而出:谁听不出我这名字贱。

尤红很好听啊。

“这事做得太过分,也遭人指点,她们对尤红就不敢太狠了。正好,你知道那日本纱厂的包身工吧?就爱招这江浙穷苦人家的女孩过去,先给父母一笔钱,说来了上海吃好喝好,但真来了,那工厂里是往死了累人。”

“尤家明知道那工厂是怎么回事,还是和人签契,把尤红卖进纱厂做包身工了,五年。结果送来上海的路上,她跑了,不知道怎么挨过那半年,考进了商务印书馆。可惜没藏住,这又叫人发现了。”

“巡捕房管不管?”

“管不了,人家占理,纱厂纳税大头,契也是有法律效应的。以前有女工的父母发现这纱厂往死折腾人去巡捕房告的,都没管。”

“卖了多少钱?能不能赎?”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大磊看来是了解清楚了,“契上的钱不多,但那些女工进了纱厂,压榨得极狠,一年就能翻回几十倍的本,更别说是五年。我们要拿钱赎人,赎的不是那契上的,是她这五年能给纱厂赚的,那就没数了。”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于曼颐睁眼看着天花板,意识到宋麒已经替她把能问的办法都问过了。

“最近不是罢工闹得很厉害么?”宋麒忽然问了个于曼颐没想过的事,“这家日本纱厂怎么铁板一块,从没听过有工人跟着一起?”

“这我还真没打听,”大磊道,“我再帮你去问问。”

这句话说完就是椅子拖动的声音,于曼颐意识到大磊起身下楼了。门外又安静了一会儿,宋麒似乎将烟捻灭,拍了拍衣服,脚步声便朝着她躺的地方过来了。

他之前受伤也是躺这儿,于曼颐盖的被子还是他当时用的。狭窄卧室房门被推开,他在门口站定,看见于曼颐望着她的眼睛时,才意识到她已经醒了,且把刚才他们的对话都听着了。

这房间真是很小,进了房门,就只有一把椅子的空隙,而后便是人躺着的床。于曼颐睁着眼睛看着宋麒将椅子拖过来,坐在床边,又伸手将她放在被子里的胳膊拿出来。

他从桌上摸过一盒药,和她说:“刚才给你上一半,看你睡着了,怕把你弄醒。胳膊往里弯一点。”

于曼颐默不作声的按照他的意思摆弄自己,将胳膊肘伸到外面,看着白色药膏贴上来,身体迟钝地疼,大脑也迟钝地反应。

“做噩梦了?”

“算不上。”

“听见你说梦话。”

“我梦着游姐姐和我坐在树洞里,”于曼颐的声音带了些恍惚,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眼泪又流出来了,无知无觉的。于曼颐闭着眼忍了一会儿,很苦恼地说:“宋麒,我怎么老哭,我怎么这么爱哭?真没用。”

她胳膊上用纱布缠住了,腿上的伤口又在刺痛。于曼颐身体的知觉是随着眼泪流出来而慢慢恢复的,因此哭或许并不是坏事,哭是唤醒身体的方式。

宋麒将椅子后撤,右膝盖触着地面,示意于曼颐坐起。她坐直了身子,又将旗袍开衩的裙摆撩到腿侧,露出青紫红肿的膝盖。

他伸手握她脚腕,将她腿拉到与他自己弯曲的膝盖同一水平线。打量片刻伤口后,宋麒说:“刚才消毒不干净,你再忍一下。”

桌上还有一瓶空药瓶,于曼颐看见他拧开才知道是酒精棉。她微微蹙着眉头任他清理伤口,疼得厉害时,便伸手握住他肩膀。

房间破旧,灯光昏暗,他们总是在光线不那么好又逼仄的地方独处。她垂着眼看宋麒低着头的样子,眉毛,鼻梁,睫毛,这角度倒真是与她在于家二楼瞧见他的第一眼一致。

“疼不疼?”宋麒问她。

“还好,”于曼颐道,“你当时中弹疼不疼?”

“也还好,做手术的时候会打麻药,算不上疼。”

“那打麻药之前呢?”

“光顾着跑,记不清楚了,”宋麒拿镊子的手顿了顿,又想起来,“不过记着血,没想到人能流那么多血,半边身子都是。”

“你也会用枪吧?”

“会,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我能摸出来。”

“确实会,我们家的人,都得学枪,学骑马,我爷爷也不是文官。”

“那你教我吧。”

宋麒抬眼看她:“什么?”

“教我学枪,”于曼颐说,“我想把他们都杀了。”

她语气平淡,神色淡漠。宋麒和她说了半晌话,本想着叫她放松一下神经,闲话间也以为她恢复过来了。

他没再回应,只是低着头将她膝上的绷带缠好。他的不回应给了于曼颐缓冲的时间,这缠绷带的时间长得不合理,终于在打结时,宋麒看着上面又坠下一颗新的泪滴。

泪滴“啪嗒”一声落在绷带上,又被晕进底层凝固的血里。宋麒抬起头,看见于曼颐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情绪。他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还落在他肩上,一点点将他衣服攥紧,扯出许多褶皱。

“我好不容易……”她顿住,又控制不住,“好不容易又有一个朋友……”

“……还是我太弱了,我以为我能自保,能赚钱养活自己,就够了。我以为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我,可这些黑心狗到处吃人,吃不了我,就去吃我的朋友。方千说我不会争,看来会争都不够,我以后不但要争,我还要去打,去抢,我要把天底下所有的于家大院,游家大院,把这些娶姨太太,卖女儿的黑心狗,全都烧死。烧不死,就把房子推倒了,将他们埋进黄土烂泥里!”

宋麒这回竟没拦着她,反倒说:“是,我们也在干这事呢。”

于是她又绕回来:“那你教我打枪吧?”

“你先休息吧。”

“你先答应我。”

他拗不过她,只能点头:“好,我教你。”

她的伤口都处理好了,眼泪也流干了,终于躺回了床上。她太累了,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睡过去,然而手还攥着宋麒的袖子,无论如何都不叫他走。

于是他只能坐在她床边,靠在床头,疲惫地将眼睛闭上。他用没被攥着袖子的那只手将她被子拉上肩膀,生平头一次自言自语。

“于曼颐。”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

于曼颐第二天睡醒时宋麒已经不在了,桌上放了些日用品,是他从自己家把她先前用的拿过来了。于曼颐在小卧室的隔间洗了脸,又用湿毛巾把睡皱了的衣服擦平整,再下楼的时候,大磊正在一楼擦机器。

“于小姐,”他语气有些小心,“早。”

“早。”于曼颐开口,发现自己嗓音略哑。她清了清嗓子,问大磊:“有水吗?”

他急忙递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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