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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上九点多起来,是和江之珩约了去书肆。

他们以前常去书肆,江之珩读经史,兰絮则钻去话本区域。

今日和往常一样,这二者区域不同,兰絮钻进话本世界,也没多想,等到中午,才发现不对。

江之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拍了下自己脑袋,出门找了去。

好一会儿,她在当铺门口,看到江之珩。

江之珩在等他的小厮,小厮从当铺出来,他焦急地问:“如何?”

小厮:“公子,当了十两银子,果然比京城多很多!”

江之珩松口气:“那我们快回书肆。”

回头,便看兰絮在不远处,他神色微动。

……

万灯楼二楼。

兰絮不是第一次包雅间,她熟门熟路,把小二叫来,点了好几个菜。

江之珩紧张:“多少钱,我还你……”

兰絮:“不用,你都请了我多少次了。”

江之珩看向窗外。

这里没有崇学馆的学子师长,没有谢玉君,没有目光绝望的姊妹兄弟。

只有兰絮咽口水,满脸期待:“万灯楼新上的松鼠鳜鱼很香,很下饭。”

她甚至不问他为什么去当铺。

有友如此,是他的造化。

一刹,江之珩终是没忍住,哽咽出声:“我家的银钱田地铺子,都拿去缴朝廷罚锾了,但钱还是不够花……”

没了田地铺子,国公府几代,还有以前攒下的很多好东西,一只杯子拿出去,都能卖不少银钱。

可是在京城,没有人家敢买。

他们拿去当铺,当铺就会把价钱压得极低,像江之珩让小厮去当的笔,在京城竟只能当百文,拿来怀名,才有十两。

他已经让家中把所有能当的,寄送来怀名,他再整成银钱,寄回去。

“家中上下,三十口人要吃饭啊,靠父亲如今一月二两的俸禄,养不起,养不活。”

“为什么会这样呢。”

江之珩的泪,一滴滴坠入杯中,跟着江之珩的小厮,也别过脑袋擦泪。

兰絮喉咙堵堵的。

为什么会这样?盖因大厦倾倒,在于天子的一瞬一念罢了。

她说不出“还好不是抄家”这样的话,想必江之珩不是想不通,只是这种落差,对少年而言,过于巨大。

江之珩想吃酒,兰絮让小厮去叫半壶酒。

他需要宣泄情绪,兰絮也就没和他抢。

但没想到,江之珩居然这么不胜酒力,整个人醉得软软的,还好他也不发酒疯,就是默默流泪,浑身使不上劲。

兰絮和小厮一人一边,把江之珩扛下万灯楼。

此时是未时,日头热乎乎的,上巳节街上繁华,马车没那么好租,兰絮让小厮先去车行看看。

她自己带江之珩在万灯楼下等着。

撑着一个喝醉的人,兰絮才知道自己力气多小,好几次差点扶不住。

不过也不全是她的问题,不过一年,江之珩已经比她高了一寸,要不是现在瘦,她肯定要把他摔了。

兰絮对着街上翘首,希望快快来一辆马车。

竟真有一辆青顶黑马的马车,从不远处慢慢走来,停到他们面前,马匹打了个响鼻。

兰絮以为是小厮找来的,一喜,就看车帘撩开,傅洵垂眼看着她,和江之珩。

兰絮默默看向天空,掩耳盗铃。

傅洵:“上车。”

兰絮:“……”

……

车上空间挺大的,坐三人绰绰有余。

傅洵坐在正中间,兰絮和江之珩在左边这一侧,刚刚上车时,要不是马夫提溜一把,江之珩还上不来。

傅探花积威重,冷着一张俊脸,江之珩脑子都清醒了一点,总算不流泪了。

一路无话,直到车停在崇学馆下,兰絮赶紧下车,刚要去接江之珩,就看傅洵一手拎着江之珩,下来了。

和拎鸡仔似的。

兰絮讪笑:“先生好臂力。”

傅洵:“六艺有射,你也该学。”

兰絮:“……”怪她多嘴。

她隐约觉得,傅洵心情很不好。

不过换位思考,要是她作为老师,发现自己看好的学生,因家中变故,喝得酩酊大醉,差点倒在街头。

不喷他都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兰絮:“先生,接下来我来吧。”

傅洵看着江之珩和兰絮身高差别,抬眉:“你扛得动?”

兰絮:“扛不动。”

就是客气客气。

她闭上嘴,就看傅洵大步往前走,他半拎半拽,把江之珩带着去舍馆,兰絮小跑几步跟上。

放几个月前,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啊,人生无常,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听得叹声,傅洵步伐顿了顿。

他斜眼看着她,道:“人生有起自有伏,这是常态。”

兰絮怔了一下,傅洵是在安慰江之珩吗?这句话如果是江之珩清醒时听见,会更好。

她赶紧问:“先生,我等江兄醒了,把这句话跟他说了?”

傅洵:“……”

他收回视线:“随你。”

若能得傅洵一句宽慰,江之珩或许能更快振作,兰絮怕自己忘了,反复默念傅洵的话,让系统一字不差记住,回头江之珩醒了,跟他说。

眼看就要到舍馆,今日休息,舍馆内外一片安静。

却此时,江之珩又糊涂了,嘴里咕哝着:“玉,玉……”

傅洵皱眉。

兰絮头皮一麻,赶紧应声:“诶,我在。”

这个“玉”和“絮”听起来很像,私相授受到底不好,为了谢玉君,兰絮先入为主,混淆这两个字。

她绕到江之珩前面,如果他口中有出现“玉君”的征兆,她就捂嘴!

下一刻,江之珩眯了眯眼,突的口齿清晰,超级大声:“我喜欢你!”

傅洵:“……”

兰絮:“……”

江之珩又开始流泪了:“我真的,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

兰絮都惊呆了,发现他这嘴还漏字呢,赶紧捂住。

她双眼圆瞪,只敢盯着江之珩,可头顶,傅洵的目光,根本不容忽视。

她战战兢兢抬眼。

男子脸色沉沉,他紧抿唇角,眸中那才是寒冽如北地冰霜,骤然灌入这三月春景,把兰絮冻得如坠冰窖。

兰絮:“误会,这是误会……”

傅洵胸口稍稍起了一下。

他神色冷漠,说:“去他舍馆。”

这种事,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能拿出来说的,一个搞不好传出去,江之珩和兰絮就都有了污点。

兰絮那股尴尬劲过了,赶紧给傅洵带路。

江之珩的舍友不在,把他半扶半丢到床上,傅洵撩开衣摆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面上,暂且看不出什么。

兰絮关好门窗,双手放在身前,小声说:“小傅先生,真的是误会啊!”

傅洵刚要开口,床上,江之珩捶了下褥子,迷迷糊糊,又哭又笑的:“玉……我喜欢……”

听在傅洵耳中,就是又叫了一遍“序”。

兰絮真想把江之珩的嘴给封了。

她正转着眼珠子,思考怎么解释时,“咔”的一声,是傅洵突的把水杯搁在桌上,半杯水全洒出来了。

她方反应过来,傅洵盛怒。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傅先生,那种油然而生的压力,让她无法抬头,在暖春之中,后背冷汗直流。

原来,他过去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都不算什么。

只听傅洵问:“他对你有龙阳之好?”

兰絮:“先生,醉鬼的话怎么可以信?”

傅洵闭眼,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骨。

这一瞬,他脑海里生出很多画面。

有那张写满男子暧.昧关系的书单,疑似痔疾的血渍,秦锐对兰絮的念头……

最后,是江之珩一口一个喜欢。

串起来了,都串起来了。

都是围绕兰絮的,是不是谢兰序就是……

不,傅洵止住联想,下意识拒绝那个可能。

他蓦地睁眼,道:“今日就联系江家,把他接回去。”

兰絮惊骇:“先生!”

傅洵冷笑了一下:“崇学馆馆律第四条,学中不可闹出儿女私情,否则驱逐,你与他虽同是男子,却也符合馆律。”

作为一座男女皆收的综合学馆,为了清誉美名,对这方面的馆律,自然极为严格。

傅洵所说的还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否则传出去,江之珩在学中却沉溺情爱,他也别想有一个好仕途。

可今时不同往日。

兰絮:“先生三思,江家遭这种变故,江兄不可再被遣返啊!望先生顾念师生情……”

傅洵打断她:“你为他着想,他可曾为你着想?”

兰絮:“我?”

傅洵站起身,踱了两步。

他骤地看着床上的江之珩,冷眼如刀:“今日我因师生情谊,放他一马,来日他就可以把你带入歧途!”

兰絮正替江之珩焦急,没反应过来:“歧途?”

傅洵将视线转回来,他盯着兰絮,眼中有自己也没发现的痛惜:“谢兰序,龙阳之事若传出去,你也会毁了。”

他是对谢兰序从没有多少好脸色。

可她是他的学生,在甲等里,最关照的学生。

他们一起抄书八个月余,她爱躲他,背地里说他,他也从未真的生气。

她呆她笨,他可以教,她懒她怠,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激她,免去她一个月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