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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冥冥, 偶有几只灰褐飞雀掠过天际。

“沙沙沙——”

锋利的草茬渐渐没过了雪白衣摆。

随着夜色转浓, 这一片更是寂静无声,寻不到半点活物的踪迹,倒是泥土被近日雨水冲刷, 裸露出一些破破烂烂的尸骨,被月光一衬, 透出森冷恐怖的气氛。

那人浑然不觉,专注搜寻着。

他身形瘦长,背脊挺拔,像是一节节凌空而生的竹, 正气浩然,寻常魑魅魍魉根本不敢近身。

忽然间, 他脚步一顿,无法再前进了。

是法阵。

“终于……找到你了……”

年轻男子洞察通天彻地之能,挥手便破了玄黄法阵。

洞穴昏暗紧窄,只容一人通过。

他侧着身进去了, 衣衫与石壁摩擦着,冰冷的触感入侵皮肤。

很快, 他到了目的地,一处稍微宽敞的场地, 中央压了一块方方正正、光泽柔亮的玄石。

细看才发觉, 那玄石的颜色其实暗沉得厉害,它之所以透着光,是因为上面铺了一层绸缎般细腻的墨发, 洞顶开了一线光,斜斜照射下去,色泽更是清润明丽。

这墨发的主人穿了一袭束腰黑裙,裙摆烫着金线,身份显然非同寻常。只是如今她奄奄一息,半张惨白的脸埋在发中,双目紧闭,唇角染血,再奢靡的华服艳饰也难掩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

年轻男子走上前,手掌轻柔捧起了女子的脸,耳垂的红色流苏温顺盘在他的掌心里,开出了一株凄艳的花。

“你不要怕。我来了。”

他俯下腰,额头与她抵着,温存极了。

“我会救你的。”

纵然是要他献祭了这一身的通天神通,沦为红尘百丈里的碌碌众生。

额头注入神秘的力量,怀中的女子险险脱离濒死状态,她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动了动手指,费了很大的劲儿,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皮。

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她树敌太多,几乎没有相交知心的故人。

又会是谁,这般爱怜将她搂入怀里?

前半生她过得风光无限,身为天之骄子,理所应当被奉上神坛,受着众人俯首膜拜,自然不会过多在意她的裙下之臣。

至于后半生……

女子扯出一抹苦笑,她活成了一个笑话。

原本永结同心的新婚之夜,未婚夫却同着一个低贱的小婢私奔,当众悔婚,无数的非议随之而来,男方走得潇洒,徒留女方黯然神伤。

族人将少主供奉得太好,年少的她更不知什么流言可畏,以致于日日压抑,走火入魔。

她在祭司的劝言下重新振作,为了除去心魔,决心杀了那个悔婚的未婚夫以及背主的小婢。可谁知道,这小婢看上去普普通通,气运却是一等一的好,每次危难时刻,总有无数男人对她施以援手,更令自己节节败退,旧伤又添新伤。

她不明白,那个小婢女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无才无貌更无德行,竟能让这些心高气傲的男人们为她大打出手?可能是生了一副身娇体软的身子,经不得吓,一吓便双眼发红,如同柔软无害的绒毛兔子,激发了男人的疼惜之情,时不时想揉一揉小宠物那软乎乎的雪白肚皮。

当然,这些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她只是想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婢女与男主人苟且,本就是背主之举,难道她杀她有错吗?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指着她鼻子骂,说她邪门歪道,只会滥杀无辜?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天魔骨碎了,神魂伤了,就算这个神秘人救活了她,同样摆脱不了废人的命运。

倒不如真的死了,干干净净的,与这片天地再无任何的关系。

她认输了。

女子的求生欲望越来越淡,意识混沌,也不想睁开眼了。

最后能死在一个温暖又宽厚的胸膛中,算是善终了。

细瘦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啪——”

一枚碧绿镯子滚落。

床上的人随即惊醒了。

他先是怔了怔,抚了下额头,细密的汗珠早已濡湿了鬓发。

“爹爹……又做噩梦了?”

稚嫩的声音软软贴着耳。

一个小姑娘揉着眼,翻身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她粉白的小脸蛋儿嵌着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嘴唇柔软红润,约莫是八九岁的样子。

“吵醒你了么?”

父亲抚摸她软绵的脸颊,声色温柔如水。

“嗯……爹爹的吵醒不算吵醒。”小姑娘摇头晃脑,又紧张问他,“爹爹还没说,做什么噩梦了呢?”

他又梦见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颜色姝丽的母亲吻别了孩儿,又转过头,遥遥看着他。

她似乎张了张嘴,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很轻,很低,根本听不清楚。

他疯了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保护她,可是徒劳无功,全程目睹心爱之人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

那一眼就是永别。

“爹爹——”

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的双手箍住了柔弱的肩膀,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整张小脸陷进了男人的胸口。

她难受皱了皱眉。

全是骨头,硌得慌。

爹爹虽然生得高大颀长,可是身体不好,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像个轻飘飘的纸片人,小小的风寒就能吹倒了他。有时候爹爹咳嗽得厉害,三天两头歪在床榻上,秀眉微蹙,眼里全是血丝,让她又心疼又害怕。

郎中来看爹爹的时候,爹爹难得强硬,不让她踏进房门一步,所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爹爹得了什么病。

就隔壁家的崔小弟老看她不顺眼,一言不合就找茬,说她爹爹得了肺痨,不久后就要一命呜呼,到时候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没人疼也没人爱。

小姑娘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当场跟崔小弟打了一架。

冬天的小孩子被大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身厚重耐寒的冬装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胖乎乎的小汤圆。然后小汤圆们相互揪着对方的头发跟耳朵,从院子头滚到院子尾,从院子尾滚到院子头,水火不容,偏偏势均力敌,于是较劲了好久,还把男主人亲手种植的四时花草毁了个遍。

那天小姑娘被一向宠爱她的爹爹罚站了。

那小鬼还不消停,光明正大地爬上她家的墙头,顶着一副鼻青脸肿却趾高气扬的小模样,懒洋洋看她罚站。

小姑娘真是恨死了那个姓崔的。

她现在就想爹爹快点好起来,然后搬到别的地方,哪怕是琉璃镇隔壁的水牛镇也行,名字她不嫌弃,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可恶的小混蛋了。

“爹爹?”

手上的劲道慢慢松了,小姑娘缓了口气,抬起小脑袋,撞入了一双沉静的黑眸。

她呆了下。

爹爹的眼睛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尾秀长,眸色清透,收拢着清澜云雾。也只有对着她,爹爹才会缓和了眼中寒色。

她懵懵懂懂想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比如为什么她一出门就受到了年轻娘子们的宠爱,她们总爱给她拿些好吃的好玩的。

隔壁家崔小弟的姐姐更是对她百般呵护,宛如掌上明珠,更衬得亲弟弟是捡来似的。

不过爹爹不太喜欢她同别人接触。

记得有次爹爹又犯病了,她一时无聊,就被崔家姐姐留了饭,逗着脚下的小黄狗,不知不觉就晚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事儿,谁知道爹爹硬是撑着病体赶来接她,衣襟松松敞开了半指,灯光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小姑娘不敢再忤逆他了。

“琳琅……”

爹爹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唇角。

这本不该是一个正常父亲该做的举动。

小姑娘有些吓着了。

其实之前她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跟崔家姐姐走得近了,偶尔被她教导,不要同男子过于亲密,她毕竟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再长几岁就能许嫁了,该避嫌的还是得避嫌。她想反驳,爹爹跟“男子”是不同的,但崔家姐姐是个聪慧娴静又人人称道的大姑娘,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要是不听她的,好像是狼心狗肺了。

“爹爹……”

她偏了偏头,怯怯望着他。

小姑娘的青涩眉眼还未长开,轮廓愈发像了。

父亲痴痴瞧着。

剑门一战后,琊儿取代了他,成为新的天道主人。

而他,最后关头领悟至高法则,燃烧了天外化身,一脚跨入了过去的洪流。

他推演百年,更是筹谋已久,终于得到了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因果。

可是因果也是随机的,他赶到的时候,琳琅已经被另一个他碎了骨,没有任何的求生本能,甚至抗拒他的力量。一心一意等死。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消了她的半生爱恨,退回到她最天真无邪的年纪,险之又险保住了人。

玉无雪不愿意困在过去,他想重新再来,就将往日的恩怨纠葛藏了起来,只保留了她的琳琅之名,隐居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里。

她醒了,可是认不得他了。

她叫他爹爹。

按照人间的年龄,她六岁,他二十六岁,小姑娘一睁眼就看见他守在床前,眉眼疏朗又温柔,脑子里没有半分记忆的她,只能顺着本能推算他的身份。

天道原本就是众生之父,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他说不是。

他的姑娘只当是唬她,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他将她的失忆归咎成小孩子贪玩,摔破了脑袋,小姑娘以为他嫌她不懂事,不要她了。

她一哭,他甚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能当起了她的“爹爹”,为她操持家务,穿衣喂食。

可他从来都没有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他与琳琅交颈缠绵过,那炽热若火的情爱时时折磨着他,她太小了,他不愿吓着人,深夜里总是压抑着那蔓生的欲望。可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她的目光是孺慕的,只有对父亲的敬重与憧憬,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不是爹爹。”他低低地说,“是夫君。”

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自称过爹爹。

小姑娘半晌没说话。

“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你,如何写这两个字。你还没学会么?”年轻父亲躺在床上,解了玉冠,散着鸦发,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鼻梁高挺,细长秀茂的睫毛垂了下来,晕染淡淡的阴影。由于常年生病的缘故,他唇色总是薄淡得厉害,唯有唇角,好似经常擦拭的缘故,折出一道浅浅诱人的红痕。

“可、可是……”

小姑娘心跳地很快。

“那不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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