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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得将这邬老爷吹嘘一番,说他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家里妻贤子?孝。只是人丁单薄些,想?立个二房以助生养。

继而又委婉地?笑着,“我说句得罪你?的话,你?这姑娘再长得好,也不过是个丫头,想?找个体面?官人给人家做正?房也是没可能的事。倒有些穷鬼肯娶她为正?,可你?想?想?,家里饭都吃不起,做正?做副的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位老爷虽是娶小,可家业不必说,过去一定?缺不了她吃缺不了她穿,过一二年生个小子?,也能与?正?头太太平起平坐,不算委屈她。”

林妈妈静静听着,觉得也有理,她一贯也不是那眼高手低的人。回过神来?便福身说谢,“那我先回去跟姑娘商量商量,谢舅老爷费心,等我得了姑娘的话再来?对舅老爷说。”

胡老爷立起身来?,“可要快,人家也不是单托我寻这亲,托了好些人呢。要是让别?人抢在前头,你?想?要也晚了。”

林妈妈忙拿了这话回去问白?池,静悄悄在西?屋说了好大一通话,“虽是给人做小,可是姑娘,你?要与?人做正?经?夫妻到底是难事。远的不说,就说你?的年纪,二十好几的人了,真?论起婚事来?,谁家肯要?人家都是拣那起十五.六的,那才是最好的时候。我听舅老爷说,这邬老爷家在昆山县也有些家底,否则也不会和舅老爷做生意不是?你?细想?想?,我不逼你?。反正?跟安大爷的事,你?别?想?,就是妙妙和他的事情不成你?也不能跟他去,这不是戳妙妙的心么?”

倾筐倒箧的话下?来?,白?池也听得出来?两点要紧,一是邬老爷是门好亲,二是反正?安阆那头是不行的。

她原是低着头出神,后来?又笑着抬首。眼角掠着窗纱透进来?的一缕晴光,一闪一闪的,觉得许多心事都折尽了,不必再反复去说它?。

只笑道:“娘别?说了,我已说都听您做主。”

林妈妈看见她一张白?森森的惨淡的笑脸,呆了呆。也许母女连心,白?池没能掉出来?的眼泪反从她凹下?去的眼窝里淌了出来?。

隔日林妈妈去向胡老爷回话,胡老爷晓得那邬老爷此刻正?在无锡跑买卖,坐在椅上想?了想?,便将手朝那边胳膊旁指一指,笑着与?林妈妈商议,“我知道邬老爷人在无锡,他在无锡也有买卖做,这小半都在那头忙。我想?着派辆车,再派个管事的送你?女儿过去,要是不成,再带回来?就是。依你?看呢?”

事情如今,早晚都是一样,林妈妈点头应下?来?,“那我这几日就打点打点,好送姑娘出门。”

胡老爷端起腰来?摇摇手,“不要费心打点什么东西?,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人家不缺你?那两个钱。只打点些日常使用的东西?去就是了。”

林妈妈忙应着道谢,胡老爷不过摆摆手叫她自去,他也剪起胳膊自往卧房里继续与?他太太周旋。

卧房里满阗着药的酸苦味,胡老爷闻见就不喜欢,恨不能立刻解脱出去。可又不是时候,眼下?家中一团乱麻,他若抬脚就走,胡夫人真?能从病床上跳下?来?撕他的肉来?吃。

果然就听见胡夫人睡在床上哼,“你?老大要紧的事情放着不管,倒替这些没要紧的人张罗。你?等我好了再来?跟你?算账。有这闲心,怎么不想?想?你?的女儿怎么办!”

胡老爷搬了根圆凳在床前道:“不是派了人往黄家去打探去了嚜,我看他们家未必就听见这些话,隔得远呢。”

胡夫人哭丧着脸,“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生意场上那些人到处跑,不防就跑去苏州说了些话。人家既定?下?你?女儿做儿媳妇,会不留心去听?我看你?就是懒得打算,那些没要紧的事都比你?女儿的事要紧!”

“你?这话就是冤屈我了,我何有这空闲去替别?人操心?你?不晓得那姓邬的,他的人脉广得很,哄得他高兴了,也少不得把些生意引给我,是几处有益的事情嘛。”

胡夫人在枕上横他一眼,没了话说。

恰逢此刻门上来?禀报,说是安家老爷来?了。胡夫人两眼一翻道:“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胡老爷急着起身出去迎待,“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退婚的事。”

那安老爷本来?是为听说胡老爷把事情办砸了来?兴师问罪。走到这家来?,看见胡老爷满面?愁容地?走来?院中迎,他倒觉得好笑。

知道是胡老爷是为他女儿雀香的事情在发愁,他才懒得理会他们家的闲事,只管把脸板着往屋里走,“你?遣人去告诉我说事情都安排稳妥了,就是这么稳妥法?如今怎么办,难道要我这头说悔婚?你?把我安家的脸子?往哪搁?还是那笔钱你?不想?要了,情愿送到我安家来??”

胡夫人在卧房里听见说钱的事,不得了,当即就跳下?床跑到外间来?,“不成!如今我女儿雀香出了这样的闲话,愈发得添钱做嫁妆,否则更叫人看扁了。”

安老爷毫不客气地?坐在椅上,拿笑眼轻蔑她,“这是你?们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想?出这么个阴毒法子?,眼下?可不就报应到自家闺女身上了?”

一时把这两口?子?都怄得不行,胡老爷躬着腰在他跟前一壁自拍手心,一壁旋到旁边坐下?,一壁急道:“我们这可都是为你?!可不是我们家又要退婚又要名声!”

安老爷笑着剔他一眼,“可是你?们家想?要钱呐。怎的,这会不要了?成,你?们要是不要了,我就不悔婚了,我也将就发笔大财。”

他是拿准了胡家的脉门,只把难事丢给他们。胡夫人简直几处作难,自家的麻烦事还堆着,还要替他们两家打算。这就叫天无横财。

三人正?商议不定?的时候,忽又见妙真?走了来?。这可热闹,不知道她来?作甚,三人皆是面?面?相觑。

妙真?进来?先请了胡家两口?的安,继而又问胡夫人的病,“舅妈好些了么?我早想?过来?探望的,又怕扰了舅妈养病,一直没敢来?。”

胡夫人额上还系着一条抹额,扶着额角直哎唷,“就是头疼,别?的倒没什么要紧。你?去看过你?妹妹了么?”

唯恐说错话得罪了她,妙真?忙装万事不知,“妹妹怎么了?也病了么?我这些时日忙着打发良恭上南京去,才刚得空。”

雀香的事人尽皆知,不过妙真?装作不知的样子?倒合了胡夫人的心。她稍微端坐起来?,向对过梳背椅上指去,“这是你?安姨父,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妙真?就是听见安老爷来?了,特地?过来?和他说退婚的事。她还是幼年时候见过的安老爷,端详了片刻才找到几分熟悉的样子?。

他还如印象那略微冷清清的气度,眼色总是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轻蔑。曾太太说他是自姨妈过世后才变得有些郁郁寡欢,谁又真?去考证?

妙真?福身在面?前问了个安,脸一抬起来?,就令安老爷那颗在腔子?里平静许久的心猛地?蹦两下?。他仿佛被她那双眼睛吸进往事的洪流中,那是段极不光彩的,他一生最丧天良的一段往事。

长此以来?,他自有一套说辞使自己心安。那不能全怪他,当初议亲,是胡家隐瞒了胡二小姐的病根,他迎她进门,本来?该是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谁知这佳人是个疯子?。尽管她从未发过病,可他不得不时刻堤防着。心里的弦绷得太久,开始怀疑她说的这句话是不是疯话?做的那件事是不是不大正?常?

天长日久,不知道他们谁才是有病的那个。这倒还没有大的妨碍,要紧是另一样。他和她说好二不要孩子?的,不想?后头她有了身孕,偏要生。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家里出两个疯子?,谁家经?得起这折磨?

他不是也搭进去了一条胳膊么?这惩罚够了。这么多年,他靠着这份自我宽慰活得心安理得。

可这会,他倏然如坐针毡,这也是必定?要悔婚的缘故。他怕面?对妙真?,余生再不能心安。他不爱财也不爱势,人又老了,只盼能安享晚年。

妙真?果然说了退婚的事,胡夫人骤听,简直要跳起来?,“你?怎的不早说?!”

早点说,雀香就不会遭了这份倒霉。妙真?却是楞了楞,怯怯地?道:“前头一直有事忙,我就没提起。今日听见姨父过来?,我就想?趁机来?说清。姨父,是我不好,我毁约在先。请姨父见谅,这个时候,我不能嫁人,我得等我爹娘回来?。”

安老爷疏疏淡淡地?微笑着,“这个时候也确实不该张罗什么婚事,罢了,是我们两家没这缘分。你?爹的事,你?不要过分忧心,安阆上京去了,他认得个什么翰林院的大人,为你?爹的事去求他去了。”

“多谢姨父和表哥为我家的事情奔走。”

他把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摇一摇,“应当的,应当的。那只好劳烦舅爷和那位邱三爷,过几日咱们到衙门解这婚约。”

安老爷板着脸来?,又微笑着去了。下?剩胡家两口?还闷在那里,都在为雀香的事懊恼不迭。真?是,倘或早些说,何至惹出这些麻烦?胡夫人只觉脑仁怄得更疼,欲哭无泪。

妙真?又折身进来?客套,“真?是给舅舅舅妈添了麻烦,怪不好意思的,舅妈明明病着,还要为我的事烦心。”

胡夫人那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手摁着,一手慢慢摆一摆,“我们是你?的舅舅舅妈,你?爹娘不在跟前,自然是我们操心。你?去吧,舅妈这脑仁实在疼得厉害。”

这里辞出来?,妙真?思忖片刻,调转去雀香屋里看看。近日听见她在屋里大哭大闹,一会说要吊死,一会说要吃药,弄出好大的动静。她要装不知道也不能够,只好去瞧瞧,只当是她病了去探个病的意思。

前脚踅入房里,跟着就有个瓷碗砸出来?。妙真?跳着进去,看见雀香在罩屏里榻上摔碟子?砸碗,穿着件家常鹅黄薄褂子?,月魄色的裙。还是那样嫩的颜色,只是没装黛,砸碗碟砸得用力,把挽好的头又抖散了,猛一瞧,再没了往日那份疏疏离离的清高,竟像个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