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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贩卖私盐,那是死罪,也怨不得人。”

六爷垂眸顺了顺衣袍上的褶皱,喟叹一声,“慕首辅生死难料,朝中不能太平,我担心波及江南....”

见崔沁一脸愣神,六爷复又失笑,“瞧我,跟你说这一遭做什么,我只是可惜了你爹爹的画....”

崔沁不笨,捕捉到六爷眼底一抹精光闪逝,她扬眸一笑,“六爷怕是查到了我的身份,找我来探口风?”

六爷没料到被崔沁看出端倪,慌忙起身,朝她郑重施了一礼,

“慕夫人,是在下失礼,实则是近来人心惶惶,诸人担心慕首辅的安危,当年慕首辅一剑扫平江南,有人恨他,可更多的人却感激他,感激他还了江南太平,你是不知,他当年确实杀了不少人,可上杀的是心思诡谲欲乱朝纲之辈,下杀的是不服管教的江湖绿林及鸡鸣狗盗之辈。”

“他重新督造了江南人口赋役,那新造的黄册至今还存在后湖,自他整顿江南后,老百姓才过上了太平日子,您不信,得空去民间走一走,宜春吴江一带,不少百姓家里供着他的长生牌。”

“他还整顿海航漕运,疏浚运河水道,分行别类制定商贸戒律,自此江南富庶更胜往昔。”

“老朽今日问夫人一句话,首辅大人当真昏迷不醒?”

六爷跪在地上,佝偻的背高高拱起,几乎身影落遢,可那神情却是矍铄高昂,没有半丝奴颜之气。

崔沁闻言心底骇浪滚滚,她来了金陵这般久,众人谈起慕月笙大多是惋惜,从未有人怀疑过他是否真的昏迷,倒是六爷这位白手起家的商户嗅出些许端倪。

不过崔沁不傻,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窥探了真相去。

她面露凄楚,眼底现出几分水光,摇头垂眸,“六爷,我是在出京的路上才得知他被人刺杀,而且我与他早已和离,不曾与他来往,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六爷见她眸色清凌,似有苦难言,便知她怕是真与慕月笙断了,否则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来江南买宅子。

惶惶之余,宽慰她数句,只道,“牧心姑娘,只要老朽在一日,定护你一日,你且安心在金陵待着。”

崔沁起身朝他施礼,感激着送他出门。

手头一宽裕,崔沁又想着置办些产业,送走六爷打算上街闲逛,瞧瞧有没有合适的铺子买上一间,这金陵的铺子可不比他处,客流如潮,随便盘上一铺,今后营收便稳当了。

只是主仆二人刚迈出大门,却见李涵江骑着高头大马,玉树临风下了马来。

“崔娘子!”

崔沁迎面瞧见他,忽的想起还欠了他一幅小楷,顿觉惭愧,

“抱歉,李公子,这两日我被一桩事给耽搁了,你的小楷还不曾写,可否再容我两日。”

李涵江爽朗一笑,朝她躬身施礼,“无妨无妨,娘子累了半月,歇息几日是正理。”又见崔沁主仆是出门的打扮,关切问道,

“崔娘子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们准备去夫子庙闲逛。”崔沁不欲多言,

“正好,我也要去夫子庙取一道典册,不若护送娘子随行。”李涵江也是好意,怕崔沁误会他又解释道,

“说来有一事还真被娘子料中,近来西南蛮夷有异动,虽是离我们金陵甚远,可覆巢之下无完卵,每当这样的关口便有贼人趁势作乱,你一女子孤身在外,还是仔细些好。”

“西南出事了?”崔沁也十分意外,

李涵江见她面露凝重,又摆摆手,失笑道,“你莫要操心,这西南蛮夷隔山差五便闹上一遭,成不了事。”

崔沁正待说什么,倏忽瞧见一道久违的身影从对面小巷大步走来,人还没走近,冷声先传了来,

“妹妹去何处,我来送你。”

慕月笙带着面具,崔沁瞧不清他的表情,对着那张脸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李涵江满脸愣神,遂介绍道,

“李公子,这位是我族兄,随我一道来金陵打点些生意。”

李涵江也随了施颖的性子,十分热忱,对着慕月笙便是行了一礼,

“原来是崔娘子的兄长,兄长好!”

慕月笙脸色直接黑了,寒声咬牙道,“谁是你兄长?”

李涵江顿觉失言,俊脸微红,尴尬须臾,又慨然一笑,“失言失言,崔公子好。”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位崔公子迎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令他汗毛竖起,仿佛在何处遇见过这人,可细细在脑海里思索一番,实在是想不起来。

以至于一时失了方寸。

李涵江见崔沁有人看护,自然放心,复又朝崔沁作了一揖方上马离去。

慕月笙的视线落在崔沁身上,崔沁今日穿了件淡粉色的香云纱,衬得肌肤白皙莹润,不过半月不见,她气色倒是好了许多,瞧着人也丰盈不少。

果然离开他的桎梏,她很是开怀。

慕月笙心头涌上些许复杂情绪,淡声觑她道,“我来是有事寻你。”

崔沁知慕月笙不会随意诓人,定是真有事,便迎着他入了厅堂内。

桌上还有六爷在时烧的碧螺春,茶壶略有余温,这个时节,喝上一壶凉茶反倒是舒坦,崔沁亲自倒了一杯茶予他,淡声问,“何事。”

慕月笙擒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凉,茶叶泛黄沉在杯底,水泽晕黄清透,

崔沁注意他神色,心想他堂堂国公,来她这被灌了一壶冷茶,确实失礼,遂起身,“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不必了....”慕月笙将茶杯放下,抬眸看她。

以往他来见她,总要将面具摘下,今日却不曾。

崔沁对着那张生硬的脸,倒是从容,还是遣了云碧去隔壁耳房沏茶,再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慕月笙从袖下掏出一画卷,递给她,“我无意中在江都一罪户家里抄出这幅画,瞧着画风像是你爹爹所作。”

崔沁惊呆了,不可置信盯着他。

还真是他!

目光挪向那幅《垂钓寒江》的画轴,愣了半晌,方才急切又小心地将画卷给摊开。

熟悉的画风扑面而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犹然记得,爹爹回京后,她见他萎靡不顿,咳血不止,数次强求他画上几幅画,或许能一展胸臆,纾解苦闷,却被爹爹拒绝,爹爹说他此生不会再作画。

而眼前这幅《垂钓寒江》是他爹爹的封笔之作,临终绝唱。

当初从六爷口中得知此事,她如鲠在怀,心里念叨着有朝一日得把画赎回来才好。

崔沁抱着画轴泣不成声。

“谢谢你.....”

他总是处处帮她,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这幅画回到她手中,就仿佛是遗落他乡的明珠,终得回巢,弥足珍贵。

余光掠过他手掌。

男人的手指修长又粗糙,记忆里他手虽有茧,却也不曾这般暗黄,似饱经风霜一般。

半月不见,他做了什么?

泪珠在她长睫打颤,她痴痴盯着那搭在桌案上的手,随意慵懒,终是半个字没问出来。

将他“撵”出去,如今又装作关心,算什么?

是她执意离开他,就算有旁的情绪,也该悄悄收起。

落日余晖如毯,铺了一室柔光。

崔沁渐渐收起哽咽,抬袖将泪痕擦干,扬笑看他,“辛苦你帮了我大忙,你在外多注意身子,安虞为上。”

一声简单的关怀,裹挟千言万语,辗转入耳,似酒酿,越酿越醇。

慕月笙舌尖抵着苦涩,抬手缓缓将面具扯下,露出一张冷白的容,一如既往清隽俊秀,

是她喜欢的样子。

从未忘掉过。

薄唇轻启,暗哑又酸涩,

“沁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崔沁指尖渐渐收紧,指甲泛白深入雪白的手帕,目光垂在桌案,面上现出浅浅的笑,

“是吗,事情都办妥了,要回京吧。”

他静静凝望那对浅浅的梨涡,明明是笑靥如花,却莫名嚼出几分苦涩。

“不是,我要出征。”

“出征”两个字如同刀刃上的银光,从她脑海一闪而逝。

她几乎是僵住身子,盯着他那微红的薄唇,“蒙兀近来不是很安分?”

她尾音在发颤,他听得出来,她唇角在细抖,他也看得出来。

害怕了吧。

他记得她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不是担惊受怕,就是小心翼翼。

他去蒙兀那一回,她日日烧香拜佛。

现在好了,他们已和离,他就算真有不测,也不至于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