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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太抬头去看坐在门口的两个人, 她们背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像隐匿于黑暗中的凶兽, 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是一触即发的惊涛骇浪。

她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 头一回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腹内突然像是有一根骨肉做的筋断裂开, 等不及田老太细想,她也和王老头及王金银一样, 被剧痛夺走了全部力气。

按理说这种程度的疼痛,常人应当早已晕厥过去,可这一家三口自始至终却全程清醒。

“怎么了。”清欢轻轻问:“自己的肉不好吃吗?”

自己的肉?!

王老头满脸惊恐地看向清欢, 此时他眼前出现了恐怖的幻象, 那张不久之前还被他评价为“可以卖更高的价钱”的脸,此刻青白浮肿,满脸死气, 与他从前看到过的从河里捞出来的死人一模一样!

被抱在大人腿上的小丫头也是,王老头甚至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像是凛冬时节刚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 能把人骨头都冻坏。

“想拿我的东西,想卖我?”

清欢把了了放到了自己坐过的凳子上, 朝王老头走了过去。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软包,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排金针——耿老头要是知道他藏得金条有了用武之地,相信也会很感动吧?

她拈起一根金针, 刺入了王老头头皮上的一处穴位。

这样并不致死, 今天她来王家路上遇到过人, 这家人要是就这么死了, 对清欢来说会很麻烦,她可是正在出人头地的关键时刻呢, 所以更不能让人来拖后腿了。

“爹,我跟小丫死啦。”

她一边给王老头施针,一边用轻柔的声音说着,“就在年前,我们娘俩的日子过不下去,我知道娘家不要我,婆家也容不下我,就抱着小丫,我们娘俩投河啦。”

“你知道我们死得多么痛苦吗?河水好冷,我跟小丫又好寂寞,既然咱们是一家人,爹你想带我跟小丫回来,那你们就来陪我们吧,好不好?”

伴随着清欢的话,活灵活现的画面就此浮现,王老头不知不觉落入到了她所描绘的场景中,他彻底吓坏了,想说好听话又因为肚肠剧痛发不出声,只看见一张泡发了的死人脸与自己近在迟早。

田老太跟王金银也一样,他们疼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额头与脖颈青筋暴起,表情充满恐惧,完全是被吓傻了的模样。

虽然破四旧,严打封建迷信,但在偏远地区信这些的还真不少,王家人思想愚昧,缺乏判断能力,装神弄鬼吓唬他们简直不要太轻易。

更何况,也不算是装神弄鬼,因为王白菜与小丫母女的的确确是死去了,如今以她们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是不属于本世界的外来之人。

“弟弟不是很喜欢吃肉吗?可姐姐实在无能,供养不起弟弟,自己身上的血肉又叫人吞吃得一干二净,那就只有割了弟弟自己的肉,烧给弟弟吃了。”

清欢语气温柔地说着话,王金银真就感到自己身上的肉被人用刀子片下,血肉横飞,他大声尖叫,结果声音还不如墙角路过的大黑耗子,别说邻居听不着,就是真听着了,以王家人的作风,也没人会关心。

谁要帮他们家啊,好心询问都会惹去一身腥,万一被讹上可就糟糕了。

午饭时对着肉菜流口水并大快朵颐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王金银直接吐了,可他现在是躺在地上的,没有人帮忙,吐出来的秽物直接卡在了喉咙口,喷出来的又堵住了口鼻,王老头也是,田老太幸运些,她是面朝下摔的,所以即便吐了也不致命。

了了若有所思地问:“真的是这些人自己身上的肉吗?”

清欢失笑:“当然不是。”

她并不想以后还要和姓王的这一家人打交道,也要防止他们借她的势,这三人之所以会如此丑态毕露,是饭菜里的药物以及金针封穴的缘故。

清欢知道王老头与田老太疼王金银,而这种家庭养出来的男人,必然极度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无情无义,所以她带来的肉,王金银一定会吃,而且吃得最多。

肉里的药在剂量不够的前提下并不致命,但以王金银吃掉的来看,大概也就会留下一点小小的后遗症,比如当个太监什么的,总之新陈代谢后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检测不出来。

这样的人,还是别再祸害无辜姑娘了,这样的家庭,也最好别再有孩子降生。

“王白菜与小丫母女俩,等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引她们的魂魄前去转世。”

了了闻言,怔了下,随即道:“……与我无关。”

本世界不存在超自然力量,亦不存在人死成鬼一说,死了便是死了,时间不会因此停滞,太阳也不会就此西沉。这样平凡的两个人,甚至不会有人怀念她们。

清欢没有说什么。

王家人里最先醒来的是田老太,她吃得最少,所以症状也比其它两人轻。她清醒过来时,眼前似乎还漂浮着王白菜跟小丫惊悚的面容,不过田老太没工夫想太多,她的宝贝男儿都快死了!

王金银满脸都是秽物,只能说他运气比较好,剧痛令他的身体在失力情况下发生抽搐,由于抽得太厉害,居然歪了下身子,所以田老太把他翻过来时他还有气。

王老头就没这好运气了,他脸上的呕吐物灌进了呼吸道,等田老太去喊他,人都已经硬了。

而好不容易清醒的王金银张嘴就大叫有鬼,田老太一靠近,他直接将她看作了水鬼,只是这水鬼的脸,有时候是王白菜的,有时候是王芹菜的,有时候还是另外两个姐姐的。

就像王老头剥削女儿不用自己动口,田老太会冲在一线那样,王金银也从来不用费劲儿,他娘不行还有他爹呢,没瞧四个姐姐都让老两口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他这个唯一的弟弟掏心掏肺吗?

所以别看他时常打骂娘爹,说娘爹无能,不能给自己好日子过,实际上王金银心里门儿清,他在这个家占太多便宜了,姐姐们是他一辈子的血包,而他是寄生在她们人生中的蚂蟥,咬住了就永远不会撒口。

意识混乱中,王金银把田老太误认成了姐姐,他手脚并用,拼命后退,两手胡乱摸索,然后抄起板凳腿,对准田老太就来了一下,田老太闷哼一声晕了过去,王金银再不能在这家里待了,他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河水,幻觉压根没有消失。

他爬起来往外冲,根本不在乎地上的娘跟爹。

田老太命大,晕了一天一夜后愣是醒了,头顶鼓起一个大包,可她无暇在意这些,她先是嚎啕大哭,哭死去的王老头,然后着急王金银的下落,托着疼痛不堪的身体去敲邻居的门。

——王金银是在距大队两百多米的河沟里被发现的。

刚刚褪了寒冬,河水冷得像冰,他面朝下泡在河水里,一张脸肿胀发白,如果不是那身衣服,田老太根本认不出这是她的宝贝金银。

王家几个女儿都来了。

三个姐姐被夫家管得严,怕她们再扒拉东西回来贴补这不成器的弟弟,逢年过节都不乐意跟王家打交道,但这回不一样,老丈人跟小舅子死啦!

清欢第一次见王白菜的三个姐姐,她们四姐妹的名字,比起王金银实在过于随意,大姐叫青菜,二姐叫芥菜,虽说这年头男孩取名也不怎么讲究,但至少叫个强啊伟啊志啊军的,便是叫狗蛋臭蛋之流,也是图个贱名好养活。

三个姐姐如出一辙的瘦,都不怎么说话,只有看到清欢时才有了变化,清欢跟她们打招呼的时候,她们甚至没能认出来眼前这个气色很好身上有肉的女人是最小的白菜。

再看了了跟几个表姐妹,对比更是明显,了了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连个补丁都没有,口袋上还绣着很精致的雪花,脸蛋圆润,白里透着红,个头儿也窜了,而她的表姐妹们衣服破旧骨瘦如柴,神色也慌张,挤在一起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了了不喜欢跟小孩玩,所以跟小孩子在一起时,她从不主动说话,别人理不理她都无所谓。

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面装着挺多零嘴的,供销社卖的食物种类有限,味道也很一般,但家里有个超级无敌美食家,清欢便时常自己动手,反正不管了了到哪儿,她的兜里都装着吃的还有钱。

知道了了爱吃甜的,可这个世界她的身体跟人类区别不大,也就是说,甜的吃多了一定会蛀牙,而在这之前了了从没有蛀牙这个概念,当然也就不会收敛,所以兜里的零嘴甜口的少咸口的多。

每一样零嘴都独立包装,了了摸出一小包芋头酥,这是昨晚清欢刚做的,用油纸包着,咬一口直接香掉渣。

是为数不多的甜口。

于是了了简短思考后,将油纸包又放了回去,改而摸出另一包,这些油纸包都不大,放在兜里刚刚好,基本上每天清欢会给她续上两回。

她把这一小包牛舌饼递过去,她们用惊恐不安的眼神看着她,竟不敢伸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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