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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中,竹帘放了下来,红泥火炉中烧着乌银炭,木案上布好了菜肴,徐立春早早命人从窖中取了酒出来,这几坛子酒还是两年前谢珩路过寒天观时带回来的,刚倒出来时昏黄浑浊,用细密的铜雀铜斗漏一滤,即刻变得清澈起来。

桓礼与谢珩对面而坐,他看上去除了些许疲倦,倒是也称不上苦大仇深,因为常年脸上带笑,一开口仍是下意识笑着的,他打量了一圈四周道:“怎么不见裴鹤啊?”

谢珩道:“去豫州办事了。”

“这样啊。”桓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珩,“你的书信我收到了,婚约那事就按着你信上说的办吧。”

谢珩问道:“她走了?”

桓礼点了下头,“我送她到了绵江,她乘船回去了,临行前让我不用送了,我也不好再继续跟着她,就只能送到这里了。”他说话间随手将叠着的袖口展开,“怎么盛京也在下雪啊?我来去路上跑了半个月,这雪就没停过,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追着我下的。”

“前两日停了一阵子,昨晚重新开始下的。”

桓礼一听顿时无语凝噎,笑道:“还真是追着我下的。”

桓礼抬头看向这改了格局后的湖心亭,竹帘外飞雪连天,像极了飘絮,“这个冬天真是不寻常,雪这么大,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月,难怪她说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漫长的冬日了。”他说完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笑了下。

谢珩手动了下,盛着清酒的杯子被推了过去,在光洁如镜的桌案上划过一道。

相较于常年隐居的谢灵玉,谢珩反倒对桓礼更熟悉些,他很早就知道桓礼对谢灵玉有情,或许比桓礼自己察觉得还要早。

那年秋天,少年桓礼来盛京述职,顺道来清凉台拜访谢照,谢照虽然对谢灵玉不闻不问,但对于桓家照顾谢灵玉的事情却心知肚明,他接见桓礼时,莫名沉默良久,忽然说起了桓郗在世时的一件事,当初桓郗怀孕后,两家闲谈中约定好将来生下的孩子仍要结为姻亲,可惜桓家一直没有孩子出生,等到桓礼出世,谢灵玉已经十二岁,此事也不了了之,若是桓礼能够早两年出生,两个孩子本该是一对。

那是自谢灵玉离家之后,谢照第一次提到这个女儿以及她的婚姻,也是唯一一次流露出些许的后悔与仁慈。在当时,除了谢珩外,没人注意到少年桓礼的表情,他像是被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画面给击中了,握着手中的杯盏很久没动,眼神忽然闪烁了两下,之后谢照再与他说话,他始终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令谢照没有料到的是,他无心的两三句话,改变了这个少年一生的轨迹。

谢珩向来觉得,无论是对待什么,过于执迷往往过犹不及,如谢晁所说,古来深情少白头,能够有个七八分便够了,而像谢灵玉与王珣这样的,一见知君即断肠,旁人心中觉得羡慕,可这段感情其实困了他们两人一生。

谢珩看出桓礼有隐隐步其后尘的征兆,明知此事不会再有结果,却仍是困在“求而不得”的隐念之中,一步步深陷下去,他平时很少规劝别人,但当年毕竟是他嘱托桓礼照顾谢灵玉,要说此事也有他的责任在其中,他对桓礼道:“缘起则生,缘尽则散,世上的事情不能强求。”

桓礼听完后先是没说话,良久才点了下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算了,不再提了。”桓礼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案上端起那酒杯一饮而尽,将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他对谢珩道:“话说回来,我这趟入京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豫州太守孙藐前两日请辞,那位置快空下来了,新的人选一直没消息,青州那边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西北青雍幽三州往南与豫州接壤,无论是打仗运粮或是漕运行商都要打那地方过,这是货真价实的三府名州、战略要塞,扼住了豫州便意味着挟制了西北,故而背地里对豫州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不过这地方一直都稳稳地位于士族的掌控中。

当初谢照因为担心寡头凭凌豫州府的情况再次发生,调来外地出身且家族势力不强势的官员担任豫州太守,并且时常替换,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惯例。桓家作为士族在西北的代言人,平时监控着其他两个州府,和谢家关系很深,又加之最近西北局势云谲波诡,桓礼顺道朝谢珩打听豫州太守的新任人选也是情理之中。

谢珩道:“这事我还在考虑,尚书台倒是推了几个人过来。”

桓礼道:“人选有哪些?”

谢珩摇了下头,桓礼顿时显得错愕,“一个也没法用?士族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谢珩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京梁士族这两年看似鼎盛,实则几个挑不出能堪大用的人,一群夸夸其谈的纨绔靠着祖上的庇荫占着要职,每日像是活在梦中,车骑将军被问及他是管什么事务的,答曰大约是管马车的,这就是梁朝的三品紫金将军,这也是谢珩邀季少龄重新登仕以及请来贺陵重开国子学的原因,一个王朝没有新的人才可用,再聪明绝顶的政客也是独木难支。

谢珩道:“孙藐的辞呈我退回去了,至于新的人选,再挑一阵子吧。”

桓礼点了下头,“好。”

两人又谈起了最近西北的局势,桓礼随手将酒器搁在了矮炉的吊架上,预备着烫温了再喝,他与谢珩是多年的好友,两人许久不见,加之最近西北三州的局势又如此动荡,这一晚上确实有的聊了。

李稚原本是跟着谢珩的,途中徐立春把他喊了出去,说是要他帮个忙。李稚跟徐立春来到了隐山居,他以为徐立春是要他帮忙整理文书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吩咐,于是听他的话在案前坐下,却只见徐立春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汤药,搁在了他的面前。

李稚:“……”

徐立春抬手在药碗上轻轻扇了两下,“凉了,喝吧,大公子吩咐了,每日早晚两服药。”

李稚有点哭笑不得,“您这么神秘地把我喊过来就为了这个啊?”

徐立春不紧不慢道:“天这么晚了,大公子与桓家公子还有的聊,这大冷天的你就也别跟着瞎凑热闹了,喝完药早会儿睡吧。”他说着话顺手将案上的文书收好,一一翻阅过后,将其分门别类地放入盒子中。

李稚确实感觉暖和了很多,他坐在案前喝着药,一双眼睛打量着在书架前收拾的徐立春。隐山居的这个房间他还从没有来过,看起来有些像是文藏室,落地书架上摆满了整齐的黑胡桃木盒匣,他看着徐立春熟练地将手中的那只盒子放在了右下角的空位置中。

徐立春道:“将来这些活便是要交给你了,如今就先看看吧。”

李稚和徐立春聊了起来,“徐大人,您在谢府当差多久了啊?”

“三十多年了,要快四十年了吧。”

“那您岂不是看着谢中书长大的?谢中书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徐立春一听这话,回过头看了眼李稚,“你还打听起这个了?”

李稚平时被他调侃惯了,下意识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又确实好奇,“我听谢大人说,他与桓家大公子自幼就认识?”

“是啊,桓礼的父亲从前在宁州任职,他从前跟着父亲在邺河住过一阵子,与大公子也算是总角之交。大公子小时候的脾性与如今也差不多,话虽然不多,但心中总是拿着主意,比同龄人要稳重老成许多,少年时玉树临风,整个盛京城的小姑娘都为他魂不守舍呢。”他说最后两句话时,又看了眼李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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