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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看到赫德下了马车, 林玉婵迎上去,第一句话还是真心诚意的道谢。

“这情分我记着。怕是还不起。”她深深鞠躬,“祝您日后官运亨通吧。”

这句祝愿绝对灵。但愿多年以后, 赫德功成名就, 手握大清三成GDP的时候, 能想起她这句吉言。

赫德大概没想到在天津还能见到她,微微一惊, 举帽致意, 跟她握手。

“很高兴看到你重获自由,林小姐。”他礼貌地微笑, “只是耽搁了一个月的公事而已。帮助一位无辜的女士, 完全值得。”

耽搁一个月公事也够他受。计划全打乱,安排好的社交联谊都取消, 放了多少人脉的鸽子, 平白支出多少冗余成本, 更别提现在海河结冰,船都走不动。

不过, 冤有头债有主, 那枪也不是林小姐顶在他脑袋上的。赫德丝毫不提他被绑架劫船的糗事, 答得十分高风亮节。

“归根究底, 还是银子的效力最大……”

他含笑,瞥一眼她身后不远处。就不跟绑匪打招呼了。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叫巡捕。

“林小姐, 我也祝你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以后日进斗金, 凡事都能花钱摆平。”

苏敏官在后面叫她:“林姑娘,这里马车多, 咱们别堵路。”

林玉婵犹豫再三,快速小声问:“他以后不会再被罚款了吧?”

十万两银子只是买铁厂的数目。林玉婵十分确信,从楚老板时代就罄竹难书的各种恶行,光偷税漏税走私人货,按照那严苛的大清律法,真要清算起来,可不止十万。

赫德沉默片时,忽然朝她一笑,冰面反射着日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间的彩色华光。

“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林玉婵头脑一冰,惊愕地点点头。

“所以——以后你就长住北京了?”

住天子脚下,跟高官显贵为邻,这种待遇的洋人全大清有几个?

又不禁酸溜溜地想,若苏敏官不是反贼,若他早早就捐了个光鲜亮丽的顶戴,那么他大可自己出面,拿下铁厂,揽功求情,在李鸿章面前混个脸熟,也算是钱花得值。

现在可好,全便宜洋人了。

虽然苏敏官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赫德说道:“新任的江海关税务司长,是我信任的心腹。你回去以后会认识他的,希望你一如既往地配合海关工作——也不要觉得我不在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会定期回去巡查,海关的规章制度也会越来越严格……”

赫德打两句官腔,忽然住口,眼角微露狡黠。

“至于义兴船行那令人发指的旧账本……我想想,大概封存在江海关的档案仓库里了……不不,见鬼,也许是跟着其他垃圾一起烧了,那些下人办事真不让我省心。真是的,也来不及回去查了,耽误不起这个时间。”

林玉婵在袖筒里搓手,绷着脸笑:“嗳,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您消气——对了,总税务司的新地址定下来了吗?”

她想的是,赫德在大清仕途上一路高升,那她也得调整心态,把他当个真正的官老爷来看待。就算他不在意,他手下那庞大的办公网络也不能怠慢。逢年过节,炭敬冰敬,必不可少,这是正常人情往来,不算违规。

赫德看透她那点小心思,没答,忽然无奈微笑:“先别急着去北京找我。我可能先要回一趟英国,带一位门当户对的太太回来……你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中国朋友都认为我痴迷于中国姑娘……饶了我吧。我再不表态,以后住在北京可没有安生日子。”

林玉婵“啊哟”一声,脸红笑道:“谁那么无聊啊?”

赫德也有一些固执的坚守。他官话粤语都说得流利,对中国文化如数家珍,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简直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但同时,他坚持不着汉装,每天吃西餐,红茶里一定要加奶,同时也坚决谢绝了无数撮合他进入跨国婚姻的媒人。

这次居然破天荒地为一个中国姑娘而破坏自己的原则,逾矩向上官求情,不少人摩拳擦掌,觉得赫德这中国女婿终于稳了。后来发现他捞的是个寡妇,也许配不太上,那没关系,只要喜欢中国人,大家手头有的是资源……

赫德平白多了一堆人情债,为了堵别人的嘴,终极避嫌,只能把自己赔进去。

回英国的省亲假已经递了上去,就等上面批复。

他环顾繁忙的码头港口,再看看身周这些性格各异、跟他颇有渊源的熟人,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很是不舍。

“林小姐!”

忽然一声喜悦的喊声。维克多风尘仆仆,朝她张开双臂,悄声笑道:“我现在是大清国的功臣啦。”

《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顺利签订。维克多·列文作为中方顾问,圆满完成任务,载誉归来。

林玉婵微微一笑,朝他招手。

这个新签的条约,在茶馆里也听人议论了几句。大清签的丧权辱国条约多如牛毛,这一条虽然也很“丧”,但林玉婵用心回忆,似乎并没有比平行历史中的条约更离谱。维克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胆子不够,总之听进了林玉婵的警告,并没有从中搞小动作。

大清国力如此,也不能奢求太多,别把整个西北都割出去就谢天谢地。

作为回报,维克多被聘为总理衙门长期顾问,也跟着赫德一同徙驻北京。他容光焕发,穿一身的貂,身边多了一群神气活现的随从。

“以后咱们可就分居两地了。”维克多十分不舍,装腔作势地抽抽噎噎,“林小姐,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林玉婵真心实意地说,“尤其是在用蒸汽机制茶的时候。”

车夫和随从在催着各位洋老爷上车。林玉婵忽略维克多的熊抱请求,还是按□□惯,跟他握手。

然后笑盈盈问赫德:“La bise?”

这是何等幼稚的损人伎俩,赫德没理她,跟她握了手。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枪指一次脑袋。

赫德招手,叫过一个随从,取来个长长扁扁的盒子。

“这样东西,你也见过。我既然迁到北京,就不太适合展示在我的办公室了。林小姐,就当是临别赠礼吧。”

林玉婵打开盒子,看到一枚贵重的折扇。那上面墨汁淋漓,写着七个字:

“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是当年筹办同文馆之时,文祥赠给赫德的。扇子上的口号在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过时。大清朝廷上下已经摒弃了不切实际的“制夷”愿望,改为跟列强通力合作,试图“师夷长技以自强”。

“你在我这里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赫德半开玩笑,告诫她,“我允许你将它们选择性地用在我的同胞身上。不过,不许违法哦。”

林玉婵收起扇子,抿嘴一笑。

她当然应该隆重道谢,但是心底一丝好胜的幼苗,还是倔强地伸展出了枝叶。

俗话说买定离手。她从海关学到的东西不少,以后怎么用,他就管不着啦。

“对了,”林玉婵忽然扬头,兴致勃勃地说,“既然你要回英国休假,我可不可以……”

“十盎司以内,拜托。求我带手信的名单已经写够一个笔记本了。”

看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厚脸皮。她试探问:“有个人,现在应该居住在伦敦,如果他有著作……”

赫德问:“谁?”

林玉婵深吸口气:“卡尔·马克思。”

重磅炸弹石沉大海。赫德摇摇头,没听说过:“德国佬?”

“……如果他有著作,我想买一本。如果找不到……嗯,我要欧洲最新工业产品和发明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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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海关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车上船,林玉婵心情复杂。

将近三年前,赫德从广州调来上海,带了一船原班人马,不过二三十人。

今日再次迁徙,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队伍足有百来人。

他进步得那么快。她呢?

转念一想,她初来上海时光杆一个,如今手下长期工临时工加上童工,也有那么百十人。论倍数比赫德混得厉害多了。

阿Q一下,聊以自`慰。

苏敏官懒得跟洋官寒暄,路边找个摊子坐着。

林玉婵笑眯眯凑过去,温柔捅一捅他的胳膊。

苏敏官瞥她一眼,故作不满:“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赫大人邀请我去北京海关总署做事,每个月五百两银子薪水。”林玉婵一本正经地说,“让我婉拒了,因为我要陪你呀。”

苏敏官爽朗一笑,不跟她计较这些。

“豆腐脑,咸的。”他指指桌上一碗冒热气的小吃,挑衅道,“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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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林玉婵这种思想开放包容四海的新世纪社会主义青年来说,咸豆腐脑当然——

能勉强咽下去了!

滞留天津第三天,俩人终于有点放开了状态,在房里呆着就总想少儿不宜,于是一早就出门吃吃吃。天津有名的小吃基本逛了个遍——除了真·狗不理家的包子,还尝了煎饼果子、炸糕、嘎巴菜、煎焖子、大梨糕、酸磨糕、豆哏儿糖、十八街麻花、还有糖堆儿——也就是糖葫芦,言情小说之必备小吃,这时候终于也打了卡,两人一人举一串,一会儿甜得嘻嘻笑,一会儿酸得皱眉头。

林玉婵觉得自己身上的肉迅速长了回来,逛街走路也没终于没那么乏力了。几天下来听戏听曲儿听相声,又观摩泥人张捏泥人儿,还看了场英式足球赛——足球运动刚刚传到天津,球员们业余得很,林玉婵觉得自己都能上场踢。

直到晚上还精神抖擞,买了套象棋回房跟苏敏官切磋,被杀个落花流水,欠了无数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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