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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七天,林玉婵终于感到久违的罪恶感。她一边啃糖葫芦,一边忧心忡忡:

“棉花应该都收获完了,也不知卖得怎么样……”

“咱们的兴瑞牌茶叶,不知道产量如何……蒸汽机千万别掉链子,小毛姑娘一个人可搞不定……”

“容先生肯定又有来信了……康小姐不知还在不在写新闻稿……哎我的书院还在不在,学生不会跑光了吧……”

“我想翡伦了……我想黄鹄了……我想红姑了……我想那个卖豆汁儿的马大姐了……”

古代没有即时通信,又有太多意外和随机,导致人们出门就是断联系,就会平白生出担忧。

林玉婵终于无心约会,买点纸笔,在写字台上划拉同治四年的业务展望。

苏敏官耐心等在她身边。其实不管是吃喝玩乐还是工作,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陪着她就不觉无聊。一朵盛放的小花儿开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单嗅那香气都能让他愉悦。

但他还是心里有什么不上不下的。见她收笔告一段落,忽然隔空把她从椅子上抱过来,放在怀里揉揉,轻声叫:“阿妹。”

林玉婵平白腾空,觉得自己像只随时被撸的好脾气猫,很是不满:“……等等,还有年终分红的安排……”

“阿妹,”他用嘴唇蹭她耳廓,恬不知耻地问,“身体好些了?”

林玉婵:“……”

“我等很久了。”

“……”

苏老板的专业态度呢?事业心呢?那冷峻孤傲克制阴狠的人设呢?

她严肃地反问:“你这几天想过别的吗?”

“没有。”他诚实答,“就想着你。”

“逛街时想,休息时想,吃糖堆子时想,做梦也想,你知道我梦见什么?我梦见你强迫我……”

林玉婵双颊顿时红出血来,差点就想抡砚台打他。

义正言辞道:“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我还没尝过被强迫的滋味呢。”他认真说,“你可以强迫我,我不介意的。上次没让你玩尽兴,今天我让你捆起来,我保证不反抗。”

林玉婵:“……大舵主你要点脸……”

这人是她肚里蛔虫,知道她缺啥想啥,心里净琢磨些翻身做主人、颠三倒四的事儿。

苏敏官慢慢眨眼睛,有点委屈地看着她,眸子里雾气弥漫,好像清晨山间那散不尽的烟火。

“不行,不可以。”林玉婵狠心闭眼,不看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我不……不安全。”

上一次是情不自禁,还好紧接着生理期,逃过一劫;现在她头脑清醒,权衡利弊,才不能铤而走险。

“……也可以,但是要等回去,回去买……买……”

她脸热,忘了那玩意叫什么。凑合用用试试吧。

“订货了。”苏敏官拇指摩挲她脸蛋,半是好笑,半是认真地说,“不过,现在怕是付不出尾款。”

林玉婵:“……我付。”

两个字说完,感到耳边无声的笑,才意识到,对于某些人,“X虫上脑”和“心机深沉”是可以并存的。苏敏官卖半天可怜,就逗她说这句话!

她养个债台高筑的男人就罢了,套都要自己花钱买!

没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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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休假终于结束。林玉婵心都飞回上海,迫不及待地准备复工。

她最后一次打量利顺德大饭店里那精致华贵的英式装潢,叫账房来结账。

除去第一天入住时的十两银子押金,后来托人买衣物、买生活用品、买船票,再加上十天的房钱、小费,总共又结了五十两银子。

林玉婵捧着账单咋舌。离开北京的时候身上一百两银子,现在只剩三十两了……

几天的奢靡腐化,败光了一个中产之家半年的收入。但对于饭店里住客来说,也不过是正常消费。像他们这样短住几日的客人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在饭店里包一个套间,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

不过也幸亏天津有租界,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的去处,还有一个让她彻底压了惊,回复了状态,想到回去之后的种种工作日程,才有十足的精神头。

来到码头,对了船票,找到对应的泊位,她抬头一看,忽然脸色煞白。

“这不是……”

义兴的旗舰露娜,被重新漆过,扬着英国旗和宝顺洋行的旗帜,朝她鸣笛。

船头用英文刷着大字,昭告这艘轮船的新名字:Valkyrie(女武神号)。

苏敏官扣上披风风帽,云淡风轻地拉她上踏板,摸摸扶手上的漆。

“反正今年轮运不挣钱,我都没钱保养她,卖了就卖了……唔,瞧,洋人这漆质量真不错。”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故意显得很绝情,好像个抛弃旧爱的渣男。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看到那本该是那个大胡子船工站的位置,此时换了个斗鸡眼水手,眯着眼,一边对洋人乘客笑脸相迎,一边转头斥道:“三等舱!三等舱!瞎了?三等舱!”

洋人轮船公司抢客源,价格战已经打到白热化。又值海河化冻后的第一班船,乘客挤着脑袋往船上冲,秩序一片混乱。

苏敏官递上船票,不卑不亢说:“二等舱。”

洋人的轮船洋人的规矩。一等舱不再对华人开放。中国人再有钱也只能买二等,还得排队,二等舱有富余了才出售给华人。

斗鸡眼接过船票,看了一眼。

“满了。去三等舱。到岸找公司补票价。”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由于价格超低,船票超售,他们被“降舱”了。

以前义兴也有这种情况,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请到休息间,等船开,船长或大副亲自来赔礼道歉,跟几位商量一下,送点小礼物,或是许诺下次乘船打折,看谁愿意挪个尊步,暂时委屈几个钟头。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舱位空出来,立刻派船工把人请回去。

有旅行需求的客商就那么些,大家都是熟人,人情社会,面子是互相给的,这事一般都能皆大欢喜的解决。

可是在洋人轮船上就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水手都有权利决定给谁降舱,标准只有一个:种族。

在洋人轮船上闹事可是重罪,会被直接丢给巡捕解决。林玉婵使个眼色,两人先去三等舱落座。

一下到底舱,就闻到一股骚味。原来有人运了一批绵羊,挤占了一半地方。绵羊咩咩叫,羊粪到处滚,三等舱乘客只能捂着鼻子,挤坐在另一侧通铺竹席上。

轮船鸣笛离港。三等舱乘客排队时间最久,很多已经半日没有吃喝,十分疲惫。有人去厕所等位,有人踏着别人的腿脚,去水桶打水。

水桶旁边守着人:“这是长途轮渡,每人每日只发一磅淡水,解渴、洗漱全在其中,大家省着点用!”

话音一出,抱怨声一片。

“这是谁说的?一磅是多少,十两?十两清水,喝都不够,让我们挨六天?”

“东家临时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然而洋人的轮船,规矩洋人说了算。再有嚷嚷的,随船保镖下来查看,威胁到港就把人送巡捕房。

大家只能忍气吞声,每人抢着打了一壶水。

过了一会儿,运绵羊的前来喂草料,叫人拉过水桶,倒在水槽里,羊儿们敞开了喝。

乘客们怒容满脸,就是没人敢提意见。

随后有人注意到,三等舱里居然住了个女眷。虽然是跟男人一起来的,且找了个角落,抱膝坐在他里侧,但那张白脸蛋儿、那身干净袄裙,依旧十分醒目。

“看,看!”有人兴奋地轻声指点,“从二等舱赶下来的!”

于是大伙忘了缺水喝的不痛快,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偷看别人家女眷,低声品评她的身材和脚。

苏敏官闻了一肚子绵羊味儿,看着自己心爱的轮船变成这样,哪里能忍。

他拉着林玉婵进走廊,熟门熟路找到船副室,敲开门。

“这里有女眷,得换二等舱。行个方便。”

船副一张大圆脸,鼻头却尖尖窄窄,眯着眼打量人,好像一只肥胖的大公鸡。

他忽然起身,笑着拱手:“哟,这不是苏老板么!嘿嘿,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宝顺的船上啦?”

“宝顺”二字格外重音强调。说完,往太师椅上一躺,翘个二郎腿,笑嘻嘻地看着苏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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