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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

太上真身面无表情在殿中行动。

沐浴,更衣,束冠。

东方敛觉得自己可以了——操纵身躯,轻轻松松,尽在掌控。

直到挑选出行服饰时。

他明明盯着一件大红华服,神身却抬手取了件绿的。

东方敛:“?”

他还在原地生气,神身已经动作起来,唰一下披好那件精致华美的缂丝绿绣袍。

“叮”一声金石击响,腰间扣上白玉带。

提步,瞬移,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寝殿,缓缓踏出门槛。

东方敛冷笑闪逝,与神身重合。

两道身影衣饰不同,终究不能严丝合缝,行动间拖红曳绿,带着重叠的影。

到了中庭,神身忽然驻足。

东方敛一步踏到了前面,眯眼回眸,心下直冒鬼火。

这种感觉就很像活着的时候遇到鬼压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用力,魂就往外蹿。

他阴恻恻盯着自己。

一时没搞懂自己停在这里想作什么妖。

神身默立片刻。

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五指成爪,陡然一抓!

嗡嗡鸣颤自地下传来。

庭中几株帝桂震荡摇晃,叶片与花瓣如大雪般飘落,扬扬洒洒铺满庭院与回廊。

脚下浮土如丝绸般起伏颤动。

东方敛心有所感,气定神闲扬起一只手,与神身重合。

忽一霎,只闻一声低越剑鸣。

只见一柄黑剑破土而出,残影如鬼魅一般,直直掠向他的手掌。

神身与鬼身同时收紧五指。

“铮——嗡——”

沧桑古朴的黑剑在他掌中微微鸣颤,森冷阴煞的剑息缓缓向四周溢散。

三千年不见天日的本命神剑,刑天。

它已不复完整,一道闪电形状的裂纹几乎将剑身一断为二,看着像是遭过天谴。剑灵已不复存在。

残剑在主人手中轻轻一震,气势尽数收敛。

泥层回落,花瓣与叶片铺满脚下。

他抬手,归剑入鞘。

腰间悬的本是一柄装饰用的假本命剑。

触碰到真正的刑天黑剑,这把可怜的假剑顿时寸寸化作飞灰,丝丝缕缕逸散到他身后。

归鞘,严丝合缝。

东方敛恍然大悟——媳妇喜欢看自己提剑砍人,说起刑天剑,媳妇很激动。

所以出行之前,把剑带上。

他挑眉笑道:“……我可以啊!”

*

云昭望着防风帐外的云朵发愣。

感觉到有人在偷瞄自己,她眯起双眼,猝然回眸!

云满霜与晏南天双双被她抓包,两脸心虚,一个往左转头,一个往右转头。

云昭直言:“干嘛偷看我?”

云满霜盯着地板装死。

晏南天嘴角轻抽:“你不作妖,大家都不习惯。”

云昭:“……”

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藏着掖着,当即便道:“我在想太上。”

云满霜恍然点头:“哦……”

晏南天额角绽了道青筋,僵硬片刻,挤出一抹笑:“哦。”

云昭把脸转走。

她在想,那个家伙这次偷偷跟来,不知道藏在哪里?总不能是扒在行天舟底下?

那画面想想都惊悚。

她噗地笑出声,嘀咕道:“不干人事。”

想到那个薄荷云雾茶,忍不住又补一句,“鬼话连篇。”

晏南天定定望着她。

她不自觉漫上眼底的笑容令他双眸刺痛。

他知道,只有思念一个人,才会这样笑。

这么美,这么好,他都不曾见过。

他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走出四方阁。

他偏头望向云海深处,温声询问侍卫长:“从前我不在身边的时候,阿昭可曾有片刻想过我?”

老赵:“……”

“不曾罢?”晏南天微微偏了下脸,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她惯来没心没肺的。”

老赵诚实地回道:“不是的殿下。您独自去鲸落海那回,云姑娘很是惦念,在殿里都待不住,这才去了旧日庭——属下看着呢,她坐在高处,一直就望着您回来的方向。”

晏南天放在舟舷上的双手陡然紧握。

他嘶哑开口:“是么……是么。”

心脏在胸口失控般跳动,每跳一下,都袭来阵阵钝痛,令他呼吸不畅。

原来她去旧日庭,不是看星星,而是等他回。

他本该拥有……那么美的笑容。

那个时候,他若是径直去到她面前,将她拥入怀中,她的笑靥该有多么甜?

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竟就,生生错过。错到离谱。

他咽下喉间腥甜,惨笑着走回四方阁,落坐,自虐一般偷看她思念别人的样子。

那嫣红唇瓣每勾起一丝弧线,落在他的心头,都是凌迟之刑。

*

十日后,行天舟终于抵达凉川。

西出凉川,便是云满霜常年镇守的西境大荒。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

若是赵宗元在凉川造反,从西境调兵镇压便是最方便快捷的手段。

云满霜眯眸远眺,心下暗暗叹息。

当年赵宗元带走援军,令两位义兄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地。幸好上苍庇佑,陇阳道上的怪兽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云满霜与晏七相互交托后背,杀着杀着,竟是意外杀出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血路。

二人死里逃生,结局便是先太子败,赵家覆灭。

赵宗元被流放多年,又背负着血仇,搞点事出来也不奇怪。

云昭踏下飞舟,仰头问道:“阿爹,赵宗元叔叔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云满霜想了半天,摇头叹气:“说不好。”

晏南天经过她身后,低低一哂:“乱臣贼子。当初父皇念旧留他一命,今次他自寻死路,怨不得人。”

*

话说太满,容易打脸。

这一次的打脸来得特别快——赵宗元并没有造反。

他真的死了。

看着赵宗元的尸身,京都一行面面相觑,半晌回不过神。

“死啦?”

“竟然真的死啦……”

自发祭奠赵宗元的百姓很多,他们把一种凉川特产的白色小旱莲摆放在他的尸体周围,将他淹没在花海。

因为气候极寒,尸身并没有腐坏,只是冻得硬梆梆。

赵宗元是自尽。

修建通天塔需要凉川出产的青金,为了上供青金,凉川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

赵宗元为民请命,绝食而死。

他知道自己死了上面就会有人来。

云满霜像个冰雕一样站了半天,终于动了下,哑声问:“怎么不下葬?”

一名老仆上前回道:“公子曾交待过,京都必定要来人看过才放心,他等一等再葬,不妨事。”

赵宗元一生不曾娶妻,到死都是公子。

云满霜抿住唇,许久说不出话。

云昭凑上前去看。

这位赵叔叔生得很好,清瘦秀美,虽然已死去多时,身上仍带着股文雅的书生气。

他看上去比皇帝和云满霜年轻得多。

大约是没成家的缘故,看着不像叔叔辈,倒像个温和可亲的大哥哥。

云昭道:“我很喜欢这个赵叔叔。”

老仆脸上浮起笑纹:“我们公子也很喜欢云姑娘。”

云昭狐疑:“嗯?他知道我?”

老仆笑着解释道:“那天公子听说自己有了个小侄女,可高兴坏了,喝了好几盅酒呢。公子说,湘阳家的大姑娘那么漂亮,小侄女肯定像个小仙子。从那之后,公子每次想偷喝酒,找的借口都是小侄女该会走路了、该会说话了、该上学堂了、该成亲了……”

云昭怔怔望向花海里的尸身:“赵叔叔怎么就没等等我们来。”

初次见面,已是生死相隔。

老仆的笑容泛起苦涩:“公子不死,你们也不会来啊。”

云满霜寒声问:“他身边的胡肆呢?”

他分明派了人贴身看着赵宗元,怎会眼睁睁看着绝食而亡,也不给自己传个信?

晏南天也皱眉:“京都来人又在何处?”

老仆看了看左右,将前来吊唁的百姓送出灵堂,阖上大门。

他缓缓走近,抬起颤巍巍的手拨了拨灵堂的白烛,这才叹息着开口。

“凉川,在闹鬼。”

一听这话,云满霜等人立刻皱紧了眉头。

上古时有神,但无鬼。

“胡肆、陆引他们好几个,都被鬼抓走了,有人见到的。”老仆摇头道,“先时京都来的人,大约也一样,都被抓走啦!”

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

云满霜道:“莫讲这些怪力乱神。”

老仆长长叹息:“造大孽啊!贵人是不知道,凉川早已是活地狱啦,那怨气生成恶鬼,老朽是觉着一点儿都不稀奇。贵人出去走走看看,百姓虽不敢言,但看到那么多丧幡,自然就明白了。”

晏南天低声问:“是因为催征青金?”

老仆点头:“本就不堪重负,这一两年更是变本加厉。前一阵子借着太上显灵之名,催征更是肆无忌惮,把人活活往死路上面逼。那一次死了太多人,怨气冲天哪!”

云昭大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老仆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泪花:“我们公子修为被废,身边只有盯梢,没有人手。羽翼全断,有心救人,无力回天。嗐!”

云满霜紧紧抿住唇。

他一字一顿道:“我定会彻查到底。”

老仆颤颤长揖:“老奴先谢过云二爷了。但愿,能还凉川一个朗朗青天。咱们凉川,可是人皇故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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