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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想起外面这座凉川主城池。

凉川这地方,天空特别高阔,风特别烈,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城池、大地与山都是黄白交织的颜色。

黄色作底,白色是冻成碎晶的霜。城中处处是风帆一样的灰布挡风篷,人们盛东西用的是厚重圆黄的泥瓦罐。

当年人皇出生在这里,大约也是在这儿做过江湖骗子。

可如今的官僚却敢打着他的旗号,残害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真就是当他死了!

云满霜寒声问:“你且细说,闹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仆便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

最初发现有人失踪,众人还以为是官府暗中不干人事,偷摸抓壮丁。

直到一次有个中年汉子死里逃生,方知是恶鬼抓人。

那鬼总是趁人睡梦时抓住人脚踝,将人拖入床底——只要被拖到床底,人就会原地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失踪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青湖湖底,尸体直挺挺站着,像一座座冰雕。

隔着湖面远远望去,一排排尸身整齐立在湖心,瘆人得紧。

而青湖边,正是开采青金的矿地。

云满霜听完始末,紧紧皱着双眉,在原地踱来踱去。

半晌,他轻咳一声,转头问老仆:“赵三弟,他怎么看?”

老仆苦笑:“……公子的情形您知道的,与幽禁无二,他便是想查,亦是有心无力。”

云满霜点点头,又踱了会儿,咳一声,望云昭:“昭昭怎么看?”

昭昭在看赵宗元。

她小心翼翼挪出一条花道,凑到近前去看尸体。

不知为什么,她看赵叔叔有些眼熟。

仿佛一见如故。

大概是他想偷喝酒的时候总是用她当借口,她远在京都都有感应了。

耳畔飘来幽幽的声音:“他有这么好看?”

云昭偏头,双眼顿时微微一亮。

鬼神穿了一身精致华美的缂丝绿绣袍,肤色更显霜白,五官漂亮到扎眼。

分明已有十来天没见过面,但一见他,就仿佛刚刚还在一起说话。

记忆瞬间拉回临别时,他懒散并指,朝她挑了挑。

云昭下意识冲他笑。

他被她笑得一愣——不对劲,媳妇怎么这么温柔。

整个鬼都有点毛。

他拎起手指,“咚”地在她肩膀一敲。

云昭:“嘶!”

什么薄荷云雾茶,什么替他起乡愁,什么物是人非……通通都被他一指骨敲到了九霄云外。

她抱住肩膀,瞪他。

只见周遭已变成一处修罗场。

她与他并驾齐驱,各自骑着一头……长了三个脑袋的红色大蜥蜴。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浓浓腥臭,黏稠到快要拉丝。

全是各类怪兽的腥膻味。

身旁刮过阵阵烈风,入目是无数利爪獠牙。

这两只火红巨蜥跑不过别的怪兽,看着在用力往前爬,其实一直被挤得往后倒退。

数不清的怪兽涌向一处狭窄的通道。

那里,站着一个人,手握一柄剑。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一个人堵住兽潮,硬生生把那处石道口杀成了屠宰场。

他浑身上下被血浸透,有怪兽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头发早已散乱,与血污糊成一片,粘在头顶、脸颊与肩膀上。

他脚下的血已经淹没了膝盖,每一次腾身斩杀然后落地,都会溅起一人多高的血花。

“陇阳道口。”东方敛微眯着狭长的眼,抬手指了指,“他守住这里,底下的人,便有一线生机。”

云昭心中一动:“底下是阿爹和皇帝!这个人是赵叔叔!”

他微笑颔首,歪身靠向她。

座下那只可怜的红蜥蜴被他压得吐舌头。

“当年我曾在这里堵住百万大军。”他轻飘飘道,“他学我。”

云昭:“哦……”

他无声轻啧:“但我从来不会把血弄得一头一脸。”

都已经把暗示糊到她脸上了,云昭自然也能善解人意一回:“是是是,你最好看!”

他笑吟吟抬手,敲了下她肩膀。

这回收着力,没把她敲痛。

场景一变,赵宗元退入两块巨大的山石之间,像猿猴一样往上飞蹿,眨眼便爬到了山石顶。

底下潮水般的怪兽失去目标,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蹿。

赵宗元站到高处,眺望陇阳道另一侧。

那里,两道身影相互交托后背,拼杀出一条血路,逃向光芒万丈的出口。

“大哥二哥,”赵宗元吐出一口血,拄剑撑住身体,笑叹,“咱们哥仨并肩作战,这是最后一回。祝你们,前程光明远大!”

光晕中,那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是某次归营,勾肩搭背,哼着歌。

赵宗元的家族站了先太子。

他不能背叛整个家族,他只能将援军带走。

但他一个人来了——单人单骑。

他替他们堵住了瓶颈。

他若战死,那二人必死,那二人若死,他腹背受敌,也是必死。

云昭心间微震,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望向缓缓跪坐在地的赵宗元。

这一战他承受的压力不比两位义兄更轻,他早已透支,只凭一股义气支撑。

他艰难地抬起满是血污的眼皮。

他眼神涣散,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愣怔半晌,他从腰间摸出一只铁酒壶,一本记事册。

饮一口烈酒,翻开竹册子,眯着眼找半天,找到“陇阳道,一人当关”字样,沾了沾身上的血,痛痛快快一笔抹去。

“尊者!”他道,“学生今日,又得了您的遗泽!感恩尊者。”

东方敛敲敲云昭,轻描淡写:“他记的,都是我当年打过的仗。我的战略战术,他都学到了皮毛,叫我声老师,倒也未尝不可。”

云昭盯他:“庙不是还没炸吗?你怎么有记忆了?”

东方敛定住。

他当然没有记忆,他只是把赵宗元的记忆翻了一遍,关于对方崇拜学习自己的部分就,随便,来来回回多看了两眼。

这种大实话可不能说。

他淡定转移话题:“赵宗元死亡前,缺失一段记忆。”

“嗯?”云昭成功被带走,“怎么回事?”

他轻轻用指尖敲击她的肩,沉吟道:“不确定。再看看。去查一下那个鬼。”

“好。”云昭点头,“谢谢你啊。”

要不是他给她看了这段历史,恐怕阿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陇阳道,赵叔叔曾与他们并肩而战。

后来赵叔叔被废修为,被刺字,被流放,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

东方敛摆摆手,示意不必与他客气。

幻象消失。

云昭眼前的赵宗元褪去满面血污,恢复了清瘦秀美的模样,只是从活人变成了一具尸。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遗憾被折断羽翼,幽禁一生。

临了以自身性命,为民请愿。

“昭昭?云昭!”

云昭回头,与云满霜对上视线。

恍惚间,阿爹的身影与幻象中杀出重围的年轻云满霜重叠。

“怎么哭了?”云满霜大步上前。

云昭阻止不及:“哎——”

云满霜低头,看见自己踩碎了一地白色小旱莲:“……”

“阿爹。”云昭低低地,悄声告诉云满霜,“赵叔叔他没有抛弃你们。陇阳道,他在。”

云满霜双目陡然睁大。

瞳仁剧震,额角猛跳。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厚实的手掌微微发抖,他喃喃道:“没有怪兽过来的……道口。是他。”

云昭点头:“嗯。”

云满霜缓而重地点了下头,嘴角轻轻地颤。

他盯着赵宗元遗容,好半晌,憋出一句:“二哥一定,查明一切,你安心。”

云昭望着阿爹可靠的背影,心道:‘按照话本里的路数,阿爹一定会继承义弟的精神与遗愿,爆发全部威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势如破竹!’

云满霜微微侧过半张脸。

半明半暗的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强大,势盛,令人心安。

他沉声开口:“这个案子,昭昭,你怎么看?”

云昭:“……???”

*

连续赶了十日路,众人都疲了。

天色已晚,老仆便安排云满霜一行在赵宗元的宅子里歇下。

毕竟那鬼就是在夜里抓人,夜里睡觉,也能算是半个查案。

云满霜去了赵宗元的书房。

云昭没跟进去,隔着窗纸,见阿爹缓缓抚过里面的书桌、太师椅、书架,把笔筒里的笔一支一支捞出来,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她正要掉头离开,云满霜却忽然隔窗唤她。

“就在书房凑合一晚吧,”他的声音有些疲累,“阿爹坐你赵叔叔的椅子睡,你去里面榻上睡。”

云昭摆手:“不用,我回厢房。”

云满霜欲言又止:“虽说怪力乱神不可信,但……”

云昭刚刚也看过那些证据,确实有不少百姓曾经死里逃生——差点儿就被鬼拉到床底下去。

她笑道:“阿爹是怕鬼来找我啊?”

云满霜头疼:“那倒不是……”

云昭嘿嘿笑道:“我还怕它不来呢。”

那鬼要是敢来找她,它会发现,她床上已经有另一只鬼。

一只太上变的鬼。

想想都替它刺激!

“你呀!”云满霜指指点点,“胆大包天,百无禁忌。整个大继就数你胆最大!”

云昭笑着跑了。

可不是,除了她,谁敢跟太上睡觉。